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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侞媼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每晨只經三四村落。余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余每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余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沾余衣袂。
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清瀝愁人而已。余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涌現殷憂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氣清,新綠照眼。余方欲行,前屋側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余,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是?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復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輪,未嘗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里,含酸哽餘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於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輪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驟聞是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於余,即漫聲應之曰:「誠然。余亟于東歸尋母,不得不業此耳。尚望子勿泄於人,則余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余,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覆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緒潮涌,遂怏怏以歸。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第五章
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為甚。迄余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赴名姝之約耳。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為清凈法流障礙。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污,復有何患?寧省后此吾躬有如許慘慼,以告吾讀者。
余出門去矣,此時正為余慘慼之發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余舉目四顧,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
然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餘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艷,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余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余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啟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函見授。余趣接之,覺物壓余手頗重。余方欲發問,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視之,纍纍者,金也。
余心滋惑,於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余書也。嗟夫!讀者,余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於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于賣花聲里,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蕩空際,心亦騰涌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妾自生母棄養,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則余胡可忍心舍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實則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雪梅之父,亦為余父執,在余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后此見余義父家運式微,餘生母復無訊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抗無輪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特躁諸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
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較在惡世為安。此非躬歷其境者,不自知也。餘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鬱鬱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餘者。當時余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贊初長老,攝受為「驅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余在古剎中憶餘生母者,蓋后此數月間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