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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余方寸悲慘已極,顧亦不知所以慰吾侞媼,惟淚涌如泉,相對無語。余忽心念侞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雖心冷空門,今茲幸逢吾媼,借通吾骨肉訊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
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余在幼齡,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餘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孓一身,飄搖危苦,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媼既收淚,面余言曰:「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於斯,牧畜為業。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村家夫婦,如水流年。
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是后家計日困,平生親友,咸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于中,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
『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侞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衣制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夫人後,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嘗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里黨所推。后此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於父執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干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抱爾潛行來游吾國,僑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復手指三郎,凄聲含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語已,手書地址付余,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
「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于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悽惻。誰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檢毀之。嗣後,夫人嘗三致書于余,並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且深愛三郎,怒我固作是態,以形其寡德。
怨毒之因,由斯而發。甚矣哉,人與猛獸,直一線之分耳!吾既見擯之後,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咸目爾為無母之兒,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孃耳。嗟乎!既取人子,復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為人誠實,恒念爾生父于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爾父執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輪比。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
世態如斯,可勝浩嘆!」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余滿胸愁緒,波譎雲詭。顧既審吾生母訊息,不願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今夜深矣,媼且安寢。余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事正復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余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於斯極!爾今須就寢,后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旁皇于東海之濱,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爾亦將聞阿孃喚爾之聲。老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願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陽光燦爛,餘思往事,歷歷猶在心頭。讀者試思,余昨宵烏能成寐?斯時鬱伊無極,即起披衣出廬四矚,柳瘦于骨,山容蕭然矣。繼今以後,余居侞媼家,日與潮兒弄艇投竿于荒江煙雨之中,或騎牛村外。幽恨萬千,不自知其消散於晚風長笛間也。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第四章
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余與潮兒方自後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吾侞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余曰:「勞哉小子!吾見爾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余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面余言曰:「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後勿復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能敷爾東歸之費,舍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云何?」
余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復呼爾為鬻花郎耶?」
余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