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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綠筠月下得生封函,將帕詩及小草已經細閱。內有一重密封,隨將手輕輕拆開來,疊疊是些詩文。綠筠看去,不是哀輓之詞,即是相思之句。因忖道:「此等篇章,與云姐何干也,封來求他賞鑑也?」尋思半晌,方知是云娥小姐曾經遇難,與他相識。不知周公子何與他如此綢繆,為他傷感。此字呈來,恐是欲明心跡。這等看來,周公子與云娥小姐情好又是有素,不是此地始相逢知矣。但云娥小姐遠處嘉興鄉塢,周公子父母在堂,不曾遠涉,何從締好聯交?真不可解。云娥小姐既是與周公子相識,奚待今日訊息始通?定是我家嚴禁出入,即有封函欲達,愛月不得傳來,故逗他作此番伎倆耳。因又怪道:「昨日賞花,愛月力勸移觴閣下,云娥小姐以多人不便,終日不放愁眉。欲知顛末,必須看他書里所言,方能明白。」綠筠小姐乃又把書細看,只見上面寫云「忝在知心,同鄉黃-頓首百拜,致書于云卿小姐妝次」,綠筠既看了,吃然一驚,又想道:「這黃生豈不是黃酉山年伯的公子?我家母親大人只因此生杳無軌跡,故此擔誤婚盟,至今未字,身同不繫之舟。不想此生為甚到此,從未聞我家出入之輩談及此人。但看書上所寫「同鄉」二字,卻非此生而誰?」於是又把書逐一細看,只見上面寫云:
昔者蕓窗讀史,矢志鵬程,獨寐中從不落深閨脂粉想。不謂絲桐寄興,回首玉樓,于蕉碧桐陰之際,見魚沉雁落之姿。並惠垂青,欣疑交集。雙燕之詩,紅羅之墜,毋亦恍惚有思。臨風錯落,非是則人無司馬之才,安致一盼秋波,鍾情爾爾耶?后欲再晤芳容,流水桃花,渺然天上。一紙書藏,蕭娘腸斷。縱酉風緊,北雁高,鏖戰迫人,此時不復顧文章性命矣。猶賴肺腑友人,慇勤解疾,勉強就闈,已不堪于翰墨。況倍念佳人,何怪名落孫山、途窮阮籍?然終不以是介意也。幸也同心見諒,慰藉殊深。正欲修書以致候,又迫知己有省行之招。當日誠萬難獲已,以為雖暫相離,而歸程不遠。詎意影斷仙蹟,天涯間絕?早知若此,即癡死蕉林,不以一日綴卿而去也。爾時聞事奔旋,蹄魂弔影,扼腕捶心,血灑三升,詩成萬字。所以存一線如絲者,欲訪真知,然後死不憾耳。是以一葉輕舟,漂流江上。淺洲依泊,隔艇聞聲。嫌疑之際,不敢動言。只打坐舟頭,自思自喜。不謂縹渺神仙,猶在風塵流落。乃竊聽舟人,潛詢去往,知欲寄跡金陵吳翰府中也。時即尾棹相隨,奔馳京邸,尋思至屢,無路可通。因易措大舊裝,充為鄰周小介。自秋迨春,憑樓悵望,只見掩重關,客孤千里,憐我者唯有鏡中瘦影。知自相思,冷落到而今。幸際煙景催花,紅梅有意,不惜一枝,為我訴春愁萬種。使愛月梯高扳折,睇遠拖情,乃知書生若也奴隸。曾思奴隸而實為阿誰也?愛書昔所見者窗稿、近所制者詞詩,並前所貽者羅墜。卿試思之,是耶,非耶?可謂非當年意中事乎!唯祈花陰月夕,-跡潛蹤,賜晤嬌顏,得伸片語。即漂泊江山,煙沉賤辱,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棄愛略情,分萍斷梗,以貽贈為偶爾,謂要盟之可忘,則必骨化魂消,形青血碧,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存歿之情,言有盡而意還生,筆欲庸而詞不綴。
臨書嗚咽,和淚封緘。無曰此草草蕪言,甘心棄置也-再拜。
卻說綠筠看畢道:「世間有此奇事奇人,天下有此風流奇士,何得怪我云娥姐姐一人,不自怪疾情乃爾也!但我為他守貞待字,彼在隔鄰周家,如許行徑,全然不知。細玩書中之意,殊不以我為懷。但云姐襟懷闊達,黃郎才志過人,他倘得聚首一堂,此身諒不落寞矣。如今莫若遂將此事漫漫提起。明日先將別事探彼實心,然後說明心事,諒云姐自有兩全之法也。」主意已定,夜將半矣。欲睡不能,只得拈紙舒毫,詠詩一首,以應云娥之約。詩成,吹燈睡去。
到次早起來,梳洗已畢,便向涌碧軒緩步行來。忽見云娥與愛月在那簾前看雙燕翩躚,隨風上下,綠筠乃潛往二人背後行來。云娥與愛月不知。云娥因指飛燕向愛月道:「只為飛燕一詩,不識孽債何時可了,徒令人對景興懷,傷春寄恨。人間世事,如許變遷,實非所料。」愛月未答。綠筠立在後背,便撫云娥背道:「同心有夢,比翼可期,何恨之有?」云娥聽了,吃了一驚,無言以對。良久,乃應綠筠道:「愚姐失迎有罪。」綠筠笑道:「小妹不應唐突,亦為有罪。」愛月在旁便道:「論云姐,該罰失迎不可之罪,論筠姐,該議潛入重闈之罪,一也。」綠筠笑道:「與私遞軍機之罪,又當有別。」云娥聽了,只得勉強笑道:「昨夜分韻佳章,可曾賜教與否?」綠筠不便絮叨,因向袖中取出一箋來,因道:「昨宵原亦無暇敲詩,只恐爽約,乃潦草成篇,不成分韻。」云娥接來一看,只見上面寫云:
冷落春光寂如水,紅妝深鎖綠楊里。
十載紛華轉瞬間,朱簾歌舞聲猶邇。
開我今朝涌碧軒,惟見紅花雜香芷。
花開花落自年年,花中生長十四紀。
朱英片片雨敲殘,傷心女子淚如此。
細腰無力倚畫欄,軟弱東風扶不起。
為憶移芳上苑中,玉蕊瓊枝稱兩美。
夢寐天涯總不知,眉尖幽韻效顰始。
春也何時拂神歸,收拾愁來寄行李。
回首媚殺看花人,獨盼倚風思爾爾。
暗拭淚痕心恨誰,畏聽嬌鶯聲入耳。
林營雖巧學新聲,雙燕雙飛更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