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元日,星岡率領全家,去替老父叩歲,磕頭之後,又誠誠懇懇的稟說道:「我們雖是一份半耕半讀的人家,只是父親的春秋已高,務求就從今天的一歲之首為始,不必再去躬親壟畝;這座門庭,應由我們這班兒孫支撐才對。」
竟希聽罷,暗忖兒子本懂醫道;長孫已經進了秀才,人又能幹,親戚朋友里頭,相打相罵,只要他去一講,馬上了結;次孫雖是老實一些,現在的家務,原是他在照管。他們既來勸我,總是一點孝心,似乎應該答應他們。
竟希默想一過,便把他那腦殼,一連顫動幾下,既不像點頭,又不像打瞌銃,不過星岡等人是瞧慣的,早知道老人已允所講,大家很覺快活。
這樣的一混數月,星岡的醫生收入,倒極平常;竹亭出去替人講事,管管閑帳,反而優於乃父。
原來前清有個陋習,大凡鄉下土老,不論貧富,最怕見官。每村之中,總有幾個結交胥吏,聯絡保正,專管閑帳,從中漁利的人物。這等人物,俗名地蛀蟲。一要人頭熟悉,二要口齒伶俐,三要面貌和善,四要手段殺辣,五要腿腳勤健,六要強弱分清,七要衣裳整潔,八要番算來得,九要不惜小頭,十要不肯白講。
竹亭既承此之乏,自然未能免俗,因此他的謝禮越多,身體也就越忙。竟希、星岡、驥云三個,本是忠厚有餘,才幹不足的人物,只曉得竹亭在外,替人排難解紛,大有披髮櫻冠之風,藉此得些事蓄之資也不為過,星岡索性除了醫務之外,每天只是陪同老父,在那藤廊之中承歡色笑。
這天正是庚午年的端午節,星岡侍奉老父午餐之後,因覺天氣微燠,還是那座廊下,有株直由檐際掛到臺階石上,數百年的虬藤,可以蔽住陽光,便扶老父仍到那兒,一把瓦壺,兩柄蒲扇,恍同羲皇上人一般,父子兩個,開話桑麻。
竟希這天因為多喝了幾杯酒,高談闊論了一會,順手拿起那把瓦壺,送至嘴邊,分開鬍子一口氣咕嘟咕嘟的呷上幾口。剛剛放下茶壺,偶爾抬頭一看,只見屋角斜陽,照著那株虬藤深碧色的葉上,似有萬點金光一般,不覺心下一喜,想起一樁事情;先用左手慢慢地捻著那胸前的一部銀髯,又用右手的那柄蒲扇,向那虬藤一指道:「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從前有個遊方和尚,曾經對我說過,此藤如果成形,我家必出貴人。你瞧此刻這藤,被風吹得猶同一條真龍一般,張牙舞爪,立刻就要飛上天去的樣兒,難道和尚的說話,真會應在我們麟書身上不成。」
星岡聽說,也覺喜形於色的答道:「但願如此,只怕他沒這般福命好。」
竟希還待再講,陡然聽得外邊人聲鼎沸,似有千軍萬馬殺入村中的情景,急命星岡快去看來。
星岡剛剛立起,就見長孫媳婦江氏,滿面赤色的奔到他們面前,發急的說道:「全村突發蛟水,太公公快快避到媳婦們的樓上再說。」
江氏只說了這句,陡見一股洪水,早已澎湃的幾聲,猶同黃河決口般的涌進門來。霎時之間,平地水漲數尺。那株虬藤,首先浮在水面。那些瓦壺什物,跟著氽了開去。星岡素來不知水性,連連抓股摸腮急得一無辦法。幸見他的老父,已經爬了起來,站立凳上,可是凳腳又被水勢蕩得搖搖不定,生怕老父跌入水去,此時只好不顧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急命江氏,馱著太公上樓。江氏素嫻禮教,聽見此話,神氣之間,不覺略略一呆。
星岡恨得用力跺腳道:「此刻緊要關頭,顧不得許多。」
誰知他和江氏兩個,早已半身浸在水內,剛才發極跺腳的當口,早又激動水勢衝了過去,險些兒把那高高在上,站立凳上的一位老人,震得跌入水去。
此時江氏也知事已危迫,不能再緩,只好兩腳三步,在那水中走到她太公跟前,馱著上樓。星岡、王氏、郭氏三個,也已拖泥帶水的跟了上來。
竟希就在江氏房裡坐定,一面正想去換濕褲,一面又去問著郭氏道:「你們大伯,本不在家,你的男人,怎麼不見?」
郭氏趕忙答道:「他去替太公買辦菜蔬,怕是被水所阻,不能回來。」
竟希連把額頭皮皺上幾皺,不答這話,且把換褲的事情似已忘記,忙去推窗朝外一望:猛見一座白陽坪全村,竟會成了白洋洋的一片汪洋,不但人畜什物,漂滿水面,而且一個個的浪頭打來,和那人墜水中,噗咚噗咚呼救的一派慘聲,鬧成一片。不禁激勵他的慈善心腸,疾忙回頭將手向著大家亂揮道:「快快同我出去救人,快快同我出去救人。」
星岡本知乃父素存人饑我饑,人溺我溺的心理,不敢阻止,只好婉勸道:「父親怎能禁此風浪,我們大家出去也是一樣。」
竟希聽說,大不服老,連連雙手握了拳頭,向空擊著,跟著用勁噴開他那長髯,厲聲的說道:「此刻就有老虎在前,我能幾拳把他打死,何況救人。」
江氏接嘴道:「太公常在田里車水,懂得水性,公公不必阻攔。」
王氏、郭氏也來岔嘴說道:「我家現成有隻載糞船隻。快快坐了出去。」
竟希聽說方才大喜,馬上同了大家下樓,就在後門上船,江氏立在船頭撐篙,直向大水之中,射箭似的衝去。忽見竹亭、驥云兄弟兩個,不知如何碰在一起,也坐一隻小船,急急忙忙的搖了回來。
竹亭一見全家都在船上,不覺大嚇一跳,忙問江氏道:「你們一起逃出,難道我家已被大水沖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