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惋惜上帝麼?化學,弟弟,化學!那是沒有辦法的,教士大人,請你稍為靠邊挪一挪,化學來了!拉基金不愛上帝,完全不愛!這是他們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們隱瞞看不說,他們撒謊,他們裝假。 我問:『怎麼樣,你會把這種想法帶進評論界去麼?』他說,『自然不會讓我這麼公開說的。 』說著笑了。 我問他:『不過這樣一來,既沒有上帝,也沒有來生,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那麼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可以容許,什麼都可以做了麼?』他說:『你還不知道麼?』他又笑了。 他說:『聰明的人是什麼都可以做的。 聰明的人也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瞧瞧你殺了人,卻陷了進去,在監獄裏爛掉!』這話是他對我說的。 真是頭臭豬!以前我會把這樣的人攆出去的,現在卻只是聽著他說。 他說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 寫得也不錯。 他一星期前曾對我讀過一篇文章,我當時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這兒。 」 米卡匆匆忙忙地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念道: 「『欲解決此問題,須先將自己的人格與自己的現實處境分開。 』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 」阿遼沙說。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著米卡,一面聽他說話。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卻很聰明。 他說:『現在大家都這樣寫,因為潮流風氣就是這樣。 ……』他們害怕潮流。 這混蛋,他還會寫詩,讚美霍赫拉柯娃的纖足,哈,哈,哈!」 「我聽說過了。 」阿遼沙說。 「你聽說過麼?聽過那首詩麼?」 「沒有。 」 “我這裏有,讓我念給你聽。 你不知道;我還沒有對你講過,這裏有整整一大段故事。 真是個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來,說:『你為了三千盧布,象傻瓜似的陷了進來,但是我卻可以撈到十五萬,娶一個寡婦,到彼得堡去買一所石頭大廈。 』他對我講他怎樣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輕的時候就不聰明,四十歲上簡直就變得瘋瘋傻傻。 他說:『而且她還很多情,我就要利用這點把她弄到手。 我娶了她以後,就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裏辦一張報紙。 』他說時嘴唇上竟還帶著下流的、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並不是為霍赫拉柯娃流的,卻是為了這十五萬。 他自吹自擂,向我誇口;老上我這裏來,每天都來,對我說:她上鉤了。 臉上一臉的喜色。 誰料到他會突然被趕了出去;彼得·伊裏奇·彼爾霍金占了上風,真是好樣的!為了她把他趕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這位傻太太!當時他到我這裏來,編了這首詩。 他說:『我是生氣第一次弄髒我的手寫起詩來,為了奉承,也就是為了做有益的事。 我把錢從一個傻女人手裏搶過來,以後可以造福社會。 』所有一切卑鄙齷齪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找到這種造福社會的藉口的!他說:『無論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總寫得好些,因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詩裏也塞些憂國憂民的公民感進去。 』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麼,——這我明白。 假使他果真是有才華的人倒也罷了,可他卻只會描寫女人的小腳!他還對他那些打油詩很自負哩!他們這種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這麼一個題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癒》,他真是個滑稽角色。 纖足生來真美好, 腫得實在不大妙! 請位醫生來診治, 越包越紮越糟糕。 纖足並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寫這一套。 我所愛的是頭腦, 只愁它不大愛思考。 剛剛有些開了竅, 又被足疾來打攪! 為使頭腦能清明, 但願腳痛早點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這壞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進去。 在他被攆走時候,可一定氣壞了。 簡直咬牙切齒了吧!」 「他已經報了仇,」阿遼沙說,「他寫了一普通訊造霍赫拉柯娃的謠。 」 於是阿遼沙匆匆地把在《流言》報上刊出那普通訊的事講給他聽。 「那是他,是他!」米卡皺著眉肯定說。 「那一定是他!這類通訊……我是知道的,已經寫了不少這種下流的東西,譬如講格魯申卡的事情的!……還有講她……講卡嘉的。 ……哼!」 他煩惱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這裏久留,」阿遼沙沈默了一會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只臭狗,談那個兇手麼?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 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 所以我渴望你來。 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裏,在這剝落的牢牆裏面,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 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裏話了。 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裏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 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裏,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 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裏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復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裏,礦山裏,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兇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 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復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復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而去流放。 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 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 大家全都是孩子。 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 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 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裏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 他們是很多的,那裏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 是的,我們將身帶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復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 ……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裏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 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裏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裏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像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裏,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只想蓋房子和出租。 但是我等候著你。 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儘管它多得不計其數。 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 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 ——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儘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儘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 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 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第17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