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和彼得·伊裏奇家只隔一所房子,在大街的拐角上。 那是我們城裏的闊商人所開的一家主要的食品鋪,鋪子裏的貨色很不壞。 京城裏任何商店出售的食品,象「葉裏賽兄弟公司經銷」的酒,水果,雪茄,茶葉,糖,咖啡等等應有盡有。 經常有三個夥計應付門市,兩個小夥計送貨。 我們這一帶地方雖然已經衰落,地主們四散遷離,商業不振,但是食品業卻仍舊繁榮,每年的營業反而日見興隆,因為這類貨品是不愁缺少買主的。 店裏的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著米卡。 他們很記得他在三四個星期以前也象這回那樣一下子買了幾百盧布各色各樣的貨品和酒,用的全是現錢(自然,要賒帳賣給他任何東西店裏是決不放心的),也記得當時正和現在一樣,他的手裏攥著大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胡花亂扔,毫不還價,不假思索而且也不願去費心思索,他買這許多食物,這許多酒有什麼用。 以後全城哄傳他當時和格魯申卡兩人到莫克洛葉去,「一晝夜間一下子用去了三千盧布,狂飲作樂完了回來時身上分文不剩」。 他當時召集了一大幫恰巧遊蕩到這裏來的茨岡人,他們兩天中間從他這個醉鬼身上偷走了無數的錢,喝掉了無數名貴的美酒。 有人笑米卡,說他在莫克洛葉用香檳酒灌粗蠢的鄉下人,拿糖果和斯特拉斯堡餡餅給鄉下姑娘和村婦們吃。 還有人,特別是在酒店裏,笑米卡(自然不是當面笑,當面笑他是有點危險的)自己當時曾當眾作過的公開自白,就是:他搞了這麼一場「無遮大會」,結果從格魯申卡身上得到的卻只是「允許他吻吻她的腳,別的一概不准」。 當米卡同彼得·伊裏奇到小鋪的時候,看見門前已預備好了一輛三套車,車上蓋著毯子,馬身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鈴鐺,車夫安德列正候著米卡。 店裏差不多已經把一木箱的貨物完全「配齊」了,只等米卡一來就準備釘上箱子,裝上馬車。 彼得·伊裏奇感到很詫異。 「怎麼你連三套馬車也準備妥了?」他問米卡。 「我到你家裏去的時候,遇見了安德列,就讓他把車一直趕到鋪子門前來。 時間不能浪費!上回我是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去的,這一次季莫費依已經『噓——』的一聲,拉著一位女妖先走了。 安德列,我們已經耽誤得太久了麼?」 「估計他只會比我早到一個鐘頭,也許還不到,至多一個鐘頭!」安德列連忙應聲說,「是我給季莫費依套的車,我知道他是怎樣走法的。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們的走法不能跟我們的走法比,哪能象我們這麼快。 他們早到不了一個鐘頭的!」安德列熱烈地搶著說。 他是個年紀還不算老的馬夫,淡褐色頭髮,瘦瘦的個子,穿一件束腰的長褂,左臂上搭著一件粗呢外套。 「假如只差一個鐘頭,我給你五十盧布的酒錢。 」 「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是可以保證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 嘿,也許不會讓他先到半個鐘頭,更不用說一個鐘頭了。 」 米卡雖然忙忙亂亂地張羅著,但是說話和吩咐的樣子有點奇特,東拉西扯,毫無條理。 說了前面,忘了後面。 彼得·伊裏奇覺得應當插手幫他安排一下。 「要四百盧布的東西,不能再少,要跟上次完全一樣。 」米卡吩咐著。 「四打香檳酒,一瓶也不能少。 」 「你為什麼要這麼多?要那麼些幹嗎?慢著!」彼得·伊裏奇叫了起來。 「這是一箱子什麼?都放了些什麼?難道這裏有四百盧布的東西麼?」 正在忙著的夥計們立刻滿臉陪笑地向他解釋,在這第一個箱子裏只有半打香檳酒和「各種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盤菜,糖果,太妃糖等等。 至於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樣,弄好以後立刻單獨用另外一輛專門的馬車送去,也是套三匹馬的,一定會準時趕到,「至多隻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晚到一小時。 」 「不要過一小時,不許過一小時。 太妃糖和牛奶糖儘量多放些。 那裏的姑娘們愛吃的。 」米卡起勁地強調說。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 可你要四打香檳酒幹什麼?一打就夠了!」彼得·伊裏奇幾乎生起氣來。 他開始跟他們講價錢,要他們開發票,爭個不休。 但結果也只省下了一百盧布。 最後的結論是所供全部貨品的價值不應當超過三百盧布。 「見你們的鬼去吧!」彼得·伊裏奇彷彿突然醒悟了過來似的嚷著說,「這同我有什麼相干?你儘管亂扔你的錢去吧,既然是白掙來的!」 「到這裏來,經濟學家,到這裏來,別生氣。 」米卡把他拖進了店鋪的後屋裏。 「他們馬上會給我們開一瓶來的,我們來喝它幾杯。 哎,彼得·伊裏奇,我們一起去吧,因為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我就愛這樣的人。 」 米卡在鋪著一塊骯髒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張柳條椅子上坐了下來。 彼得·伊裏奇勉強安頓在他的對面,香檳酒馬上送了過來。 又問老爺們要不要吃蠣黃,「最好的蠣黃,剛剛運到的」。 「滾它的蠣黃,我不吃。 什麼東西也不要。 」彼得·伊裏奇近乎發火似的悻悻說。 「沒有工夫吃蠣黃,」米卡說「也吃不下去。 你要知道,好朋友,」他忽然感歎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事。 」 「誰喜歡呀!開三打香檳給鄉下人喝,對不起,這真有點叫人冒火。 」 「我不是說這個。 我是說那種最高的秩序。 我心裏就沒有秩序,最高的秩序。 ……不過,……這一切反正都過去了,犯不著再去追悔。 已經晚了,那就見它的鬼去吧!我整個一生就是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現在該恢復秩序了。 我是在說俏皮話,對麼?」 「你是在說胡話,不是俏皮話。 」 “讚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讚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這首小詩是從前某個時候發自我內心的肺腑之言。 這不是詩,而是淚,……我自己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鬍鬚的時候。 ……” 「為什麼你忽然提起他來了?」 「真的,我為什麼忽然提起他來?真是胡扯!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得無所謂的。 就是這麼回事。 」 「說真的,我一直在想著你那兩把手槍。 」 「手槍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亂想了。 我愛生活,太愛生活,愛得太過分了,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 夠了!為了生活,朋友,讓我們為了生活幹一杯。 我提議為生活乾杯!我為什麼自滿?我是卑鄙的,可是我對於自己感到滿足。 但儘管這樣,我卻因為我的卑鄙和自滿而感到痛苦。 我讚美造物,隨時都樂意讚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應該殺死一條毒蟲,免得它爬來爬去妨礙他人的生活。 ……讓我們為生活乾杯吧,親愛的老兄!還有什麼比生活更可貴的呢?沒有了,沒有了!為生活,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乾杯。 」 「那就為生活也為你的女王乾杯吧。 」 他們各自幹了一杯。 米卡雖然興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時卻又有點憂鬱。 好象總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裏。 「米莎……走進來的是你的米莎麼?米莎,好米莎,你來,你給我喝了這杯酒,為明天早上金黃捲髮的斐勃斯乾杯。 ……」 「你幹嗎要他喝!」彼得·伊裏奇生氣地嚷起來。 「讓他喝吧,就讓他喝吧。 我高興這樣。 」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會記得長久些的。 」米卡說。 「我愛女人,女人!女人是什麼?地上的女王!我很憂傷,十分憂傷,彼得·伊裏奇。 你記得不記得哈姆雷特的話:『我真是憂傷,真是憂傷,荷拉修,……唉,可憐的悠裏克啊!』 • 也許我就是悠裏克。 現在我是悠裏克,以後就成了骷髏。 」 —— 註: • 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中,當哈姆雷特在墳楊上見到已死的小丑悠裏克的骷髏時所說的話。 —— 彼得·伊裏奇聽著,一言不發,米卡也沈默了。 「你們這是隻什麼狗?」他看見角落裏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氣問那個夥計。 「這是我們女東家瓦爾瓦拉·阿曆克賽耶芙娜的小哈叭狗, 」 夥計回答說,「剛才她自己帶來的,忘在我們這裏了。 一會兒得給她送回去。 」 「我也看見過這樣一隻,……在團裏的時候,」米卡沉思著說,「不過那只狗的後腿壞了。 ……彼得·伊裏奇,我想順便問你一句:你生氣曾經偷過東西沒有?」 「這是什麼話?」 第12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第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