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然不動、神情木然地在畫室中間佇立了片刻。 整個的肌體、生命都在一瞬間悚然驚醒了,彷彿他又變得青春年少,彷彿快要熄滅的才能火花又將重新點燃起來。 轉眼之間,他恍然徹悟了。 天哪!大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無情地葬送了;胸中微燃的火花本來可能燃成壯麗動人的熊熊火焰和激起眾人的驚嘆與感激的淚水,卻被窒息、撲滅了!這一切都是葬送掉的,毫不憐惜地葬送掉的!彷彿從前他所熟悉的勁頭和激情,轉眼之間又在心靈中一下子甦醒了。 他抓起畫筆,走到畫布跟前。 使勁的汗水在臉上流淌;整個的身心凝成一個心願,心中沸騰着一個念頭:他要畫一個沉淪的天使。 這個想法十分切合他此時此刻的心境。 可是,唉!他筆下的形體、姿勢、配置、構思都顯得不自然和雜亂無章。 他的畫筆和想像力過于固守着一個尺度,雖然他想要跨越自己設定的界限與桎梏,卻因無力的掙扎而成了謬誤。 他無視知識積累的艱苦而又漫長的階梯和創造偉大的未來的最基本的法則。 他深感苦惱了。 於是,吩咐人把新近所有的作品,了無生氣的時髦畫作,驃騎兵、淑女和文職官員的畫像統統搬出畫室。 他一個人鎖上門,不許任何人進去,潛心作起畫來。 他就像一個有耐心的年輕人、一個學徒那樣,埋頭苦幹。 但是,他畫出來的東西全都白費勁!他由於不懂最起碼的常識而不得不停下畫筆;簡單的、微細的機械手法往往把一腔激情凝結住了,還成了想像力馳騁的難以踰越的障礙。 畫筆不由自主地滑向一成不變的程式,兩隻手總是疊成刻板的樣式,頭部也不敢畫成不尋常的姿勢,甚至衣服的褶皺也固定不變,不願適配在不大常見的體態姿勢之上。 而這一切他都親自體驗到了,也分明看到了。 「我從前果真有才華麼?」他終於說道,「我沒有自欺欺人麼?」說到這裡,他走到過去所畫的作品跟前,那是他處身于僻靜的瓦西里島的陋室裡,遠離塵世、財富和各種慾念,那樣純真而無私地畫出來的作品。 如今他走近前去,仔細端詳它們,腦海裡不由地浮現出從前窮愁潦倒的生活。 「是的,」他深感失望地說道,「我曾有過才華。 這裡處處可以看到它的痕跡和表徵....」 他停了下來,渾身悚然一震:他的眼神跟那雙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期而遇。 那就是他在休金工場旁買來的那幅不尋常的畫像。 這畫一直蓋得嚴嚴實實,被別的畫擋着,他也就把它忘了。 如今,當堆在畫室裡的時髦畫像和繪畫統統搬走之後,它卻像是故意為難似的,跟青年時代所作的舊畫一起露出來了。 他油然想起了它那蹊蹺的來歷,想起了這張奇怪的畫像多少是他蛻變的緣由,也想起了他意外撿得的一筆錢財,以致激起了無謂的貪慾,葬送了他的才華,——他几乎要憤恨欲狂了。 他立刻叫人把這張可恨的畫像搬出去。 然而,內心的焦躁卻並不因此而平息下來:他的全部思緒和整個的身心都備受震撼,於是,他感到了一種揪心的痛楚——這種痛楚之情,當一個平庸之才自不量力地要自我炫耀卻又辦不到的時候,作為一種驚人的例外,就會在天性中自然流露出來;這種痛楚之情在年輕人身上會產生偉力,而在已經失去夢想的人身上卻會變成枉然的渴求;這種痛楚之情會嗾使一個人去幹出可怕的罪惡勾當。 一種極度的嫉妒心、幾近瘋狂的嫉妒心油然而生。 他一見顯露才情的作品,一股無名之火便倏然流露在臉上。 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用蛇蝎般的目光貪婪地打量它。 內心裡湧出一個人可能有的最惡毒的念頭,而且以瘋狂的勁兒去付諸行動。 他開始收購藝苑所有的精品佳作。 他不惜用重金去購得一幅畫,小心翼翼地帶回自己的房裡,然後就像餓虎撲食一般衝上前去,撕裂,扯爛,剪成碎片,用腳踐踏,同時發出滿足的獰笑。 他積攢下了數不清的家財,因而有可能去滿足其惡毒的邪念。 他打開了所有裝着金幣的錢袋和箱子。 從來不曾有一個愚昧的惡魔像這個狂熱的復仇者那樣毀掉了如此之多的名畫佳作。 在所有的拍賣場上,只要他一露面,任何人都別想購得一件藝術品。 猶如是憤怒的老天爺特意把這個災星打發到這人世上來,攪得它失去了應有的和諧。 極度的狂熱給他抹上了一種怕人的色調:他的臉上永遠罩着一層惱怒之色。 詛咒人世和怨天尤人自然表露在他的容顏裡。 彷彿他就是普希金出色地描繪的那個可怕的惡魔的化身。 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的除了惡毒的言辭和沒完沒了的指責之外,別無其他。 猶如一頭怪獸,忽然闖到了街上,縱然是他的熟人,遠遠望見他都要極力躲開和迴避,以免一整天都晦氣。 這種緊張而壓抑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實在是世界和藝苑之大幸:過度的狂熱畢竟是他虛弱的生命難以支撐的。 顛狂和錯亂頻頻發作,終於變成了可怕的沉痾。 厲害的熱病加上急性發作的癆病來勢甚猛,只有3天他便瘦成了皮包骨頭。 除此之外,又患有無可救治的顛狂之症。 有時,就是幾個人也攔不住他。 他總覺得,那幅不尋常畫像裡的那雙早已忘記、栩栩如生的眼睛老盯着他,於是,顛狂就發作得越發厲害。 他竟然覺得圍在他病榻旁的人都是一張張可怕的畫像。 他眼看著一變為二,二變為四;四面牆上似乎都掛滿了畫像,一雙雙不動的、有神的眼睛全都盯着他。 一張張可怕的畫像從天花板、地板上一起凝望他,房間變寬變大了,沒有盡頭,可以裝得下更多凝然不動的眼睛。 給他治病的大夫,耳熟能詳他那奇怪的病史,竭力想要探明他幻覺中的鬼影和他的生活經歷之間的神秘的聯繫,可是卻一無所獲。 病人除了受着痛苦的折磨之外,無知無覺,只是連連發出慘叫和說著含混的胡話。 他的生命終於在最後一次無聲的痛苦發作之中猝然中斷了。 他的遺體十分可怕。 偌大的家財已一無所剩;然而,當人們看到一幅幅價值千百萬的藝術精品被撕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時,便都明白了他是怎麼把錢財亂花濫用掉的。 第 二 部 第4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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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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