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點鐘左右,在巴黎近郊的聖馬丁區,一位老婦人沿著伸展到聖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來。 白天下過很大的雪,腳步落在厚厚的積雪上几乎聽不出聲音。 街上很冷落。 四下寂靜得叫人害怕,更何況這時整個法國正在一片恐怖中輾轉呻吟;因此,老婦人一路還沒遇到一個人。 再說,她的視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見遠處還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像影子一樣在郊外空蕩蕩的大路上移動。 老婦人壯着膽子,一個人穿過這僻靜地帶,彷彿她的年齡是一張護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災難。 過了亡人街,她聽出身後有男人沉穩的腳步聲。 她覺得不是第一回聽到這聲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儘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燈光較亮的店舖門口看個究竟。 走到從那家店裡平射出來的燈光下,她猛然回過頭,瞥見夜霧中一個人的身影;雖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裡明白了,她害怕得腳下踉蹌了一下。 毫無疑問,那個陌生人從她邁出家門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 要甩掉這個暗探的念頭給了她一股力量。 她無法進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腳步,好像這樣就能逃脫一個無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蹤。 跑了幾分鐘後,她來到一家糕點鋪前,便急忙闖進去,跌坐在櫃檯前面的一把椅子上。 在她咔嚓一聲放下門上的卡鎖時,櫃檯裡面一位正在專心刺繡的年輕婦人抬起頭來,透過玻璃她認出老婦人身上那式樣古舊的紫色綢斗篷,便急忙打開一個抽屜,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拿出來交給老婦人。 她的動作和表情都說明她想趕快把來人打發走,好像這是一個大家不願看見的人。 她發現抽屜空空的便有點焦躁,看也不看老婦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櫃檯,往店舖後間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卻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東西放在哪裡了……?」她問,樣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婦人,沒有把話說完。 糕點師傅瞥見來人頭上那頂綴了很多紫色緞結的黑綢大軟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像說:「我怎麼能讓那玩意兒擱在你櫃檯裡呢?」女店主見老婦人始終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很是驚訝,便走到她身邊,一看她那模樣,不免又同情又好奇。 雖然老婦人像所有苦修者那樣一向面色蒼白,可此刻還是不難看出,她剛纔一定受了什麼刺激,臉色慘白得異乎尋常。 她的帽子遮住了頭髮。 那頭髮肯定是歲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發粉[注],因為她的衣領很乾淨,沒有發粉的痕跡。 她那不加修飾的面容像修女一樣嚴肅,輪廓端正,透着點傲氣。 過去,上流社會的人有他們特殊的舉止和習慣,與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貴族。 女店主確信,這位老婦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貴族,而且還是宮廷裡的人。 「夫人……」她脫口尊敬地喊了一聲,忘記了當時是禁止這樣稱呼的。 [注] 老婦人沒有回答,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店舖的玻璃窗,彷彿玻璃上呈現出什麼可怕的形象。 「公民,你怎麼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問道,一面送給她一個糊着藍紙的硬紙盒,這才把她從幻境中拉回到現實裡來。 「沒什麼、沒什麼,朋友們,」她溫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點師,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謝意,可是一眼看見店主頭上的紅帽子[注],她不禁失聲叫了起來: 「唉呀,你們出賣了我?……」 店主夫婦沒回答,厭惡地指指帽子。 不知是因為錯怪了他們,還是因為高興,老婦人一下漲紅了臉,像孩子一樣輕聲說: 「請原諒。 」 隨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金路易給糕點師,說: 「這是我們講好的價錢。 」 有一種貧困是只有窮人才能看出來的。 糕點師和他的妻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又看看老婦人,目光中交流着同一個想法:這個金路易大概是老婦人最後的財產了,你看她交出這枚金幣時雙手在顫抖,她凝視着金幣的目光流露着痛苦,而不是吝嗇;她知道這個金路易包含着多大的犧牲。 饑餓和貧困像恐懼和苦行生活一樣在她臉上刻下了明顯的印記。 她的衣着還留有一些豪華的痕跡:陳舊的綢緞,褪了色但還乾淨的斗篷,細心織補過的花邊;不過,昔日的富貴只剩下這一絲一縷了。 店主夫婦有點憐憫她,可又捨不得到手的錢財,於是講點好話來減輕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虛弱。 」店主說。 「夫人要不要吃點什麼?」妻子打斷他的話。 「我們的湯很不錯。 」丈夫補充說。 「外頭那麼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這兒歇歇,暖和暖和……。 」 第2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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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札克中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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