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談起如何播種,如何育苗的時候,我聽得特別認真。 我不懂農事,向他提了許多問題,問他農產品的價格、經營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訴我很多具體情況,顯得很高興。 「別人都教您什麼啦?」他驚奇地問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對他妻子說:「費利克斯這個小伙子真可愛!」 當天晚上,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請她把我用的衣物寄來。 我並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變革,也不清楚這對我的前途會產生什麼影響,還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學課程;而學校11月上旬才開學,我還有兩個半月的空閒。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段時間實在不堪迴首。 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就發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 想當年,這位貴族在孔代軍中十分驍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 這種有時還會在他身上閃現出來的意志,在嚴峻的關頭,會有炮彈一樣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線上炸開一個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個蟄居在鄉間的紳士成為德·埃爾貝、邦尚、夏雷特①。 在一些假定情況面前,德·莫爾索伯爵鼻子翕動,眉頭舒展,眼睛射出一閃即逝的光芒。 我真害怕他摔然發覺我的眼神,會不假思索地殺掉我。 在那個時期,我的性情格外溫和。 意志,能把人改變得面目皆非的意志,當時在我身上還剛剛萌生。 我的強烈慾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動,就像恐懼所弓愧的顫抖那樣。 若是搏鬥,我絶不會發抖燃而,在嘗到相愛的幸福之前,我絶不願意毀掉生活。 我的慾望和我遇到的困難在同步增長。 怎樣描繪我的情懷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脫。 我窺察着,期待着時機;我同兩個孩子混熟了,得到他們的喜愛,還千方百計地臍身於他們家庭的事物中。 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剋制。 我這才領教了他那變化無常的性情、毫無來由的極度惆悵、出人意料的勃然興緻、辛酸而聒耳的牢騷、充滿仇恨的冷淡態度、剋制住的瘋狂衝動、孩子一般的哀怨、絶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來的震怒。 人的性情和形體的不同就在於毫無定准:外界影響的大小,要取決於性格的強弱,或者取決於就某件事所蒐集的看法。 我在葫蘆鐘堡能不能立住腳,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聽命于翻臉不認人的伯爵的意志。 每次登門,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會怎樣接待我呢?」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歡欣鼓舞,也容易緊張攣縮,實在難以向您描述。 看到他那飽經風霜的額頭上驟然陰雲密佈,我的心多麼惶恐,彷彿要撕裂!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和提防。 我落入了這個專橫之人的手掌裡。 我親自嘗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 我們倆開始交換會意的眼色,有時她忍住了眼淚,我的卻流了下來。 伯爵夫人和我,我們就是這樣通過痛苦相互考驗。 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發現啊!那段時間充滿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樂,以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發現她對著落日凝思。 被霞光染紅了的峰頂異常絢麗,山谷看上去像一張床,這是大自然邀人相愛的永恆的《雅歌》②,怎麼可能聽不見呢?她在重溫少女逝去的幻想嗎?她在咀嚼少婦暗中對比的感傷嗎?看她那忘情的姿態,我覺得機會難得,要向她吐露心跡,便說道:「有些日子真難熬啊!」 ①德·埃爾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國大革命期間均系旺代保王軍的軍官。 ②《雅歌》,《舊約》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燭了我的心靈,」她說道,「請問,是怎麼看透的呢?」 「我們有多少共同點啊!」我答道,「從悲歡的情感來看,我們不是屬於極少數聰穎的人嗎?這種人心弦都極為靈敏,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他們的靈秀之氣,始終與天地萬物之性相和諧!他們若是處在不協調的環境裡,就會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見和他們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們也會欣喜若狂。 不過,對我們來說還有第三種境況,而那苦狀只有同病相憐的心靈才能領略,他們之間能產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 有時候,我們既無歡樂,也無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寬廣的管風琴,信手彈奏,無由感發,而音不成旋律,一聲聲消逝在寂寥的空間!這種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顆茫然無托的靈魂在搏擊。 在這種搏擊中,我們的精力沒有補養,就會消耗殆盡,如同鮮血從暗傷口流淌一樣。 感情大量湧出,人就會極度衰弱,產生無處傾訴的無名惆悵。 我沒有表達出我們共同的痛苦嗎?」 第2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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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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