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紳士思想狹窄,頭腦空虛,渾渾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個於人無害的膿包而還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麼都不願意受人家的,也什麼都不願意回敬人家。 他一心一意想著待人接物的義務,竭力要討人喜歡,唯一的語言是掛着舞女一般的笑臉。 心中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始終是那副笑容。 聽到好消息是微笑,聽到壞消息也微笑。 德·巴日東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處用得上。 如果贊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慇勤的笑出聲來,加強笑容的意義,直要迫不得已才肯開一聲口。 他只怕單獨見客,擾亂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腦子裡找出些東西來。 他多半用小時候的習慣來解救;他自言自語,告訴你一些生活瑣事,說他需要什麼,有什麼瑣瑣碎碎的感覺,他認為這些感覺就近乎思想。 他不談天氣好壞,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濫調來應付,他只談他的私事。 比如說:「我怕德·巴日東太太掃興,中午吃了她最喜歡的小牛肉,肚子脹得要命。 我明明知道,卻老是不由自主!你說是什麼道理?」或者說:「我要打鈴叫人送一杯糖水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再不然:「我明兒要騎馬出門,去拜訪岳父。 」這些簡短的話毫無討論的餘地,聽的人只能回答一聲是或否,話談不下去了。 於是德·巴日東先生朝西揚起鼻子,象氣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幫忙;他向你睜着一雙長着白翳的大眼睛,彷彿問:「你說的是?……」凡是隻談自己的討厭傢伙,最配他脾胃,他們說話,他洗耳恭聽,又誠懇又體貼,使昂古萊姆的一些話匣子對他十分重視,認為德·巴日東先生胸有城府,聰明得很,大家一向錯看了他。 那批傢伙逢到沒有聽眾的時候就來找他,把他們的故事或者大道理從頭講到尾,知道主人準會笑嘻嘻的表示讚許。 德·巴日東太太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德·巴日東先生待在那兒挺舒服。 他管着零星瑣事,留心觀看,有人進來,他笑臉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動身,他起來相送,滿面堆笑和客人告別。 等到場面熱閙,個個人都安頓好了,心情愉快的啞巴便挺着兩條長腿象仙鶴般站着,似乎在聽人談論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後揣摩一副牌,其實他什麼牌都不懂,看著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煙踱來踱去,幫助消化。 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從她那兒不知得了多少樂趣。 太太招待賓客,德·巴日東先生靠在沙發上暗暗讚賞,先是他用不着開口了,而且喜歡聽太太說話,揣摩其中的妙處,往往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彈忽然炸起來。 他對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 一個人有個崇拜的對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嗎?阿娜依斯覺得丈夫脾氣和善,象小孩兒,巴不得受人指揮;她聰明厚道,決不因此濫用權威。 她照料丈夫賽過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乾淨,洗刷,保藏,調理周到;德·巴日東先生受着調理,洗刷,照顧,對妻子養成了象狗對主人一樣的感情。 惠而不費的給人一點快樂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東太太叫人把飯菜弄得很精緻,知道丈夫除了講究吃喝,沒有別的樂趣。 她可憐丈夫,對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由於高傲,一聲不出,有些人不瞭解,只道丈夫有什麼大家不知道的美德。 並且她把丈夫訓練得極有紀律,惟命是聽。 她說一聲:「替我去拜訪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辦,好比小兵去站崗。 他在太太面前一動不動,擺着立正的姿勢。 那個時期正在考慮替啞巴活動國會議員。 呂西安在這戶人家出入不久,還不曾揭開幕來看清這個難以想象的角色。 德·巴日東先生埋在大沙發中,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神氣,一聲不響的尊嚴,在呂西安看來簡直威嚴得不得了。 富於幻想的人最會誇張,或者以為樣樣東西都有靈性;呂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東先生看做花崗石的柱子,反而當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可。 ①斯芬克司,人面獅身的巨獸,埃及神話認為代表太陽;希臘神話說是神秘的怪獸,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謎,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個到了,」呂西安說著,行的禮比別人對這個老頭兒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東先生回答。 呂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話中帶刺,不禁滿面通紅,假裝照鏡子。 德·巴日東先生說:「你住在烏莫,路遠的人總比路近的先到。 」 呂西安裝着討好的神氣問:「為什麼呢?」 德·巴日東先生不動聲色,回覆了老樣子,回答說:「不知道。 」 第3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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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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