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公閲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 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 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 葉濤,是吾故友。 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 」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聲。 江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 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嘆,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位,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摳起身,蓬着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 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羅,羅,羅,拗相公來。 」二豬聞呼,就盆吃食。 婢又呼鷄:「王安石來。 」群鷄俱至。 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鷄之名如此?」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 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 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 錢既出了,差役如故。 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預借絲錢用了。 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 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鷄,等候吏胥裡保來征役錢。 或準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 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于骨髓。 畜養鷄,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 今世沒奈何他,後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鬚髮俱白,兩目皆腫,心下淒慘,自己憂恚所致。 思想「一夜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 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閒氣。 」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 上路多時,到一郵亭。 江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蚤飯。 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絶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 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 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濁然大怒,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譭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 」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 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江寧府,必從此路經過。 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 」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麼?」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謁之有!眾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 」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江居喚眾人隨行。 一路只買乾糧充饑,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 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 羞入江寧城市,乃卜居于鐘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佞佛,冀消罪愈。 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 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方陰府受罪,非偶然也。 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 兼以氣膈,不能飲食。 延及歲余,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 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 我死,更不須掛念。 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疾,夫人迴避。 荊公請葉濤床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精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 」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嘆道:「生死無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 」葉濤辭去。 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 」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嘆道:「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 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第1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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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示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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