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樓上時,碧瓦瓮地,金獸守肩。 飾異寶于虛檐,纏玉虯于巨棟。 犀軸仙書,堆積架上。 馮相正要那卷書來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樓外雲山,對馮相道:「此處盡堪寓目,何不憑欄一看?」馮相就不去看書,且憑欄凝望,遙見一個去處: 翠煙掩映,絳霧氤氳。 美木交枝,清陰接影。 瓊樓碧瓦玲瓏,玉樹翠柯搖曳。 波光拍岸,銀濤映天。 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時,日影下照,如萬頃琉璃。 馮相注目細視良久,問金光洞主道:「此是何處,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驚,對馮相道:「此地即雙摩詞池也。 此處溪山,相公多曾游賞,怎麼就不記得了?」馮相聞得此語,低頭仔細回想,自兒童時,直至目下,一一追算來,並不記曾到此,卻又有些依稀認得。 正不知甚麼緣故,乃對金光洞主道:「京心為事奪,壯歲舊遊,悉皆不記。 不知幾時曾到此處?隱隱已如夢寐。 人生勞役,至于如此!對景思之,令人傷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當達大道,何必浪自傷感?人生寄身于太虛之中,其間榮瘁悲歡,得夫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換殻,如夢一場。 方在夢中,原不足問;及到覺後,又何足悲?豈不聞《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自古皆以浮生比夢,相公只要夢中得覺,回頭即是,何用傷感!此盡正理,願相公無輕老僧之言!」 馮相聞語,貼然敬伏。 方欲就坐款話,忽見虛檐日轉,晚色將催。 馮相意要告歸,作別金光洞主道:「承挈遊觀,今盡興而返,此別之後,未知何日再會?」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當與相公同為道友,相從于林下,日子正長,豈無相見之期!」馮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參,職事相索,自無暇日,安能再到林下,與吾師遊樂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光陰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 老僧在此,轉眼間伺侯相公來,再居此洞便了。 」馮相道:「京雖不才,位居一品。 他日若荷君恩,放歸田野,苟不就宮祠微祿,亦當為田舍翁,躬耕自樂,以終天年。 況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壽登耄耋,豈更削髮披緇坐此洞中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 馮相道:「吾師相笑,豈京之言有誤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覊濁界,認殺了現前身子。 竟不知身外有身耳。 」馮相道:「豈非除此色身之外,別有身那?」金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 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 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離此?今日怎得到此?」馮相道:「吾師何術使京得見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見何難?」就把手指向壁間畫一圓圈,以氣吹之,對馮相道:「請相公觀此景界。 」 馮相遂近壁視之,圓圈之內,瑩潔明朗,如掛明鏡。 注目細看其中,見有: 風軒水榭,月塢花畦。 小橋跨曲術橫塘,垂柳籠綠窗朱戶遍看他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處園圃在此壁間。 馮相疑心是障眼之法,正色責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師何故將幻術變現,惑人心目?」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園圃中東南隅道:「如此景物,豈是幻也?請相公細看,真偽可見。 」馮相走近前邊,注目再者,見園圃中有粉牆小徑。 曲檻雕欄。 向花木深處,有茅庵一所:半開竹牖,低下疏簾。 閒階日影三竿,古鼎香煙一縷。 茅庵內有一人,疊足瞑目,靠蒲團坐禪床上。 馮相見此,心下躊躇。 金光洞主將手拍着馮相背上道:「容膝庵中,爾是何人?」大喝一偈道:「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 容膝庵中莫誤,玉虛洞裡相延。 」向馮相耳畔叫一聲:「咄!」馮相於是頓省:游玉虛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乃色身。 不覺夫聲道:「當時不曉身外身,今日方知夢中夢。 」口此頓悟無上菩提,喜不自勝。 方欲參問心源,印證禪覺,回顧金光洞主,已失所在。 遍視精舍迦藍,但只見: 如雲藏寶殿,似霧隱迴廊。 審聽不聞鐘磬之清音,仰視己失峰宕之險勢。 玉虛洞府,想卻在海上嬴洲;空寂樓台,料復歸極樂國土。 只嶷看罷僧繇畫,捲起丹青十二圖。 一時廊殿洞府溪山,撚指皆無蹤跡,單單剩得一身,儼然端坐後園容膝庵中禪床之上。 覺茶味猶甘,松風在耳。 鼎內香煙尚裊,座前花影未移。 入定一晌之間,身游萬里之外。 馮相想著境界瞭然,語話分明,全然不象夢境。 曉得是禪靜之中,顯見宿本。 況且自算其壽,正是五十六歲,合著行童說尊者遊戲人間之年數,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虛尊者的轉世。 第18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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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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