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為山陰秀才,大試輒不利,豪蕩不覊。 總督胡梅林公知之,聘為幕客。 文長與胡公約:「若欲客某者,當具賓禮,非時輒得出入。 」胡公皆許之。 文長乃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 胡公大喜。 是時公督數邊兵,威振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談謔,了無忌憚。 會得白鹿,屬文長代作表。 表上,永陵喜甚。 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 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 凡公所以餌汪、徐諸虜者,皆密相議然後行。 嘗飲一酒樓,有數健兒亦飲其下,不肯留錢。 文長密以數字馳公,公立命縛健兒至麾下,皆斬之,一軍股慄。 有沙門負資而穢,酒間偶言于公,公後以他事杖殺之。 其信任多此類。 胡公既憐文長之才,哀其數困,時方省試,凡入簾者,公密屬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脫失。 」皆曰:「如命。 」一知縣以他覊後至,至期方謁公,偶忘屬,卷適在其房,遂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 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 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覊人之寒起。 當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 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 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文長皆叱而奴之,恥不與交,故其名不出於越。 悲夫! 一日,飲其鄉大夫家。 鄉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賦,陰令僮僕續紙丈餘進,欲以苦之。 文長援筆立成,竟滿其紙,氣韻遒逸,物無遁情,一座大驚。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 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 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 間以其餘,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 張陽和力解,乃得出。 既出,倔強如初。 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 顯者至門,皆拒不納。 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隷與飲。 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 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 石簣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 予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 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 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獨身未貴耳。 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余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 」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 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徐渭集·附錄》 我年輕時經過家鄉的店舖,看見有北雜劇《四聲猿》,意趣和氣概豪放曠達,與近年來書生所創作的傳奇大不相同,署名為「天池生」,懷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 後來到越地去,看見人家單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筆法剛勁有力, 一種鬱結在胸中的不平之氣,透露于字畫中,彷彿可見。 心中十分驚訝,然而不知道田水月是誰。 第46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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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觀止譯注》
第4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