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遊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 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 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 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 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 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 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叫、插屏似的。 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老殘復行往下遊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見有兩隻船。 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 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 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裡,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 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 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 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裡打。 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纔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 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 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緻,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 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構在上,魁在下。 心裡想道:「歲月如流,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 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 」 ——「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緻,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着了兩條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來就是方纔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 悶悶的回到店裡,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上。 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 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閒着無事,到城裡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 回到房中,打開書筐,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着一本《八代詩選》,記得是在省城裡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省城裡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裡了,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捲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謡,卷二十是雜著。 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裡選了謝眺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裡選了謝洮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捲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 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閻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謡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 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 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說:「鐵老爺,幾時來的?」老殘道:「我昨日到的。 」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 那家人見老殘楞着,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家人叫黃升。 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 」老殘道 :「哦!是了,是了。 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黃升道:「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 」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 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 」 黃升道:「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 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 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 」黃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 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了,才住到這兒的。 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着說閒話,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 」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 有軍機的八行,撫台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 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 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 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第2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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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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