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我想起端甫何以說得稚農的病如此利害,我看他不過身子弱點罷了,不免再去看看他是何情景。 想罷出門,走到林慧卿家,與稚農周旋了一會,問他的病如何,吃了端甫的藥怎樣。 稚農道:「總是那樣不好不壞的。 此刻除非有個神仙來醫我,或者就好了。 」慧卿在旁邊插嘴道:「胡說!不過身子弱點罷了,將息幾天,自然會好的。 你總是這種胡思亂想,那病更難好了。 稚農道:“方纔又請了端甫來,他還是勸我早點回去,說上海水土寒。 」慧卿又插嘴說道:「郎中嘴是口(吳人稱醫生為郎中),說到那裡是那裡。 據他說上海水土寒,上海住的人,早就一個個寒的死完了。 你的病不好,我第一個不放你走。 已經有病的人,再在輪船上去受幾天顛播,還了得麼!」說罷,又回頭對我道:「老爺,你說是不是?」我只含笑點點頭。 稚農又道:「便是我也怕到這一層。 早年進京會試,走過兩次海船,暈船暈的了不得。 」我故意向慧卿看了一眼,對稚農道:「我看暫時回天保棧去調養幾時也好。 」慧卿搶着道:「老爺,你不要疑心我們怎樣。 我不過看見他用的都是男底下人,笨手笨腳,伏伺得不稱心,所以留他在這裡住下。 這是我一片好心,難道怎樣了他麼!」我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我不知道他離不了你。 」慧卿笑道:「我說你不過。 」 正說話時,外面報客來,大家定神一看,卻是祥雲甫。 招呼坐定,便走近稚農身邊,附着耳要說話。 我見此情形,便走到西面房裡,去看繆、計二人。 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輓袖之類,在那裡議價,旁邊還堆了好幾匹綢縐之類。 我坐了一會,也不驚動稚農,就從這邊走了。 從此我三天五天,總來看看他。 此時他早已轉了醫生,大劑參、茸、鎖陽、肉蓯蓉專服下去。 確見他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比從前更瘦了,兩顴上現了點緋紅顏色。 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一天,我下午無事,又走到慧卿處,卻不見了稚農。 我問時,慧卿道:「回棧房去了。 」我道:「為甚麼忽然回去了呢?」慧卿道:「他今天早起,病的太重了!他兩個朋友說在這裡不便當,便用轎子抬回去了。 」我心中暗想,莫非端甫的說話應驗了。 我回號裡,左右要走過大馬路,便順到天保棧一看。 他已經不住在樓上了,因為扶他上樓不便,就在底下開了個房間。 房間裡齊集了七八個醫生,繆、計二人忙做一團。 稚農仰躺在床上,一個家人在那裡用銀匙灌他吃參湯。 我走過去望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眾醫生在那裡七張八嘴,有說用參的,有說用桂的。 我問法人道:「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怎麼變動起來?」法人道:「今天早起,天還沒亮,忽然那邊慧卿怪叫起來。 我兩個衣服也來不及披,跑過去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 連忙扶他起來,躺在醉翁椅上,話也不會說了。 我們問慧卿是怎生的。 他說:『起來小便,立腳不穩,栽了一交,並沒甚事。 近來常常如此的,不過一攙他就起來,今天攙了半天攙他不動才叫的。 』我們沒了主意,薑湯、參湯,胡亂灌救。 到天色大亮時,他能說話了,自己說是冷得很。 我們要和他加一床被窩,他說不是,是肚子裡冷。 我伸手到他口邊一摸,誰知他噴出來的氣,都是冷的。 我才慌了,叫人背了他下樓,用轎子抬了回來。 」我道:「請過幾個醫生?吃過甚麼藥了?」法人道:「今天的醫生,只怕不下三四十個了。 吃了五錢肉桂下去,噴出氣來和暖些。 此刻又是一個醫生的主意,用乾姜煎了參湯在那裡吃着。 」說話時,又來了兩個醫生,向法人查問病情。 我便到床前再看看,只見他兩顴的紅色,格外利害,才悟到前幾天見他的顏色是個病容。 因問他道:「此刻可好點?」稚農道:「稍為好點。 」我便說了聲「保重」,走了回去。 和繼之說起,果然不出端甫所料,陳稚農大約是不中用的了。 到了明天早起,他的報喪條已經到了,我便循着俗例,送點蠟燭、長錠過去。 又過了十來天,忽然又送來一份訃帖,封面上刻着「幕設壽聖庵」的字樣。 便抽出來一看,訃帖當中,還夾了一扣哀啟。 及至仔細看時,卻不是哀啟,是個知啟。 此時繼之在旁邊見了道:「這倒是個創見。 誰代他出面?又『知』些甚麼呢?」我便攤開了,先看是甚麼人具名的,誰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員,用了全銜姓名同具的,不禁更覺奇怪。 及至看那文字時,只看得我和繼之兩個,几乎笑破了肚子!你道那知啟當中,說些甚麼?且待我將原文照寫出來,大家看看,其文如下: 稚農孝廉,某某方伯之公子也。 生而聰穎,從幼即得父母歡;稍長,即知孝父母,敬兄愛弟。 以故孝弟之聲,聞于閭裡。 方伯歷仕各省,孝廉均隨任,服勞奉養無稍間,以故未得預童子試。 某科,方伯方任某省監司,為之援例入監,令回籍應鄉試。 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親事大,兒不欲暫違色笑也。 」方伯責以大義,始勉強首涂。 榜發,登賢書。 孝廉泣曰:「科名雖僥倖,然違色笑已半年餘矣。 」其真摯之情如此。 越歲,入都應禮闈試,沿途作《思親詩》八十章,一時傳誦遍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 及報罷,即馳驛返署,問安侍膳,較之夙昔,益加敬謹。 語人曰:「將以補前此之闕于萬一也。 」 以故數年來,非有事故,未嘗離寢門一步。 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三閲月。 及冬,遭大故。 孝廉慟絶者屢矣,賴救得蘇,哀 毀骨立。 潛告其兄曰:「弟當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衛,以奉嚴親。 」兄大驚,以告方伯,方伯復責以大義,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決矣。 故今年稟于方伯,獨任奉喪歸里,沿途哀泣,路人為之動容。 甫抵上海,已哀毀成病,不克前進。 奉母夫人柩,暫厝于某某山莊。 己則暫寓旅舍,仍朝夕扶病,親至厝所哭奠,風雨無間,家人苦勸力阻不聽也。 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臨終遺言,以衰-殮。 嗚呼!如孝廉者,誠可謂孝思不匱矣!查例載:孝子順孫,果有環行奇節,得詳具事略,奏請旌表。 某等躬預斯事,不便湮沒,除具詳督、撫、學憲外,謹草具事略,伏望海內文壇,俯賜鴻文巨製,以彰風化,無論詩文詞誄,將來匯刻成書,共垂不朽。 無任盼切! 第17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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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第1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