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裡。 喘息了一會,方纔說道:「幸而沒有閙出事來!」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麼一條小蛇,怎麼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着實有點不信。 方纔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杏農道:「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 況且這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 你要不信,只管心裡不信,何苦動起手來。 萬一閙個笑話,又何苦呢!」我道:「這有甚麼笑話可閙?」杏農道:「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閙了事呢。 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 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 嘴裡大罵:『李鴻章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裡,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麼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只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 李鴻章是甚麼東西,敢這樣胡閙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 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應允回去稟覆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 此刻中堂已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 」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 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裡面,有憾于李中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泄,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藉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 」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麼大膽罷。 」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麼向這種小小麼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 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 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后之侄謝暨,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 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一條蛇起來呢?」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 」說的大家都笑了。 杏農又道:「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 有一回,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 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 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 只得向他卜-,誰知他要坐河督大帥的轎子。 那位河督只得要讓他。 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繮的,沒有紫繮,就不願意騎。 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裡,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裡扶手板上。 說也作怪,走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盤。 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只得由他的了。 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裡,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 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得來的。 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 ……此刻我的同知、直隷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 ……我那個同事姓張,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 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家裡借住,就在那裡耽擱兩天。 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 住了兩天,星甫偶然在院子裡一棵嚮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佈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 星甫便叫我去看。 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着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裡,蓋在桌上,細細把玩。 等到晚飯過後,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 這房裡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 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裡面的東西卻不見了。 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 閙了一陣,也就罷了。 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只見工上的人,都喧傳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 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裡。 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 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 」我道:「那裡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 」杏農道:「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麼還是故神其說呢。 」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 總而言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 你看《禹貢》上面,何嘗有一點這種邪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 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嘗仗甚麼大王之力。 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迷惑之漸。 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未嘗沒有小小效驗。 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閙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 時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 」說罷,起身告辭。 杏農送我出來。 我仍舊僱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 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 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 此時棧裡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裡,不覺獃了一獃。 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彷彿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裡。 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好象就在那邊過來的。 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腳,向那洞中望去。 只見隔壁房裡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舊藍熟羅衫,藍竹布扎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煙。 他前面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只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 那婦人面罩重霜般,一言不發。 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 看了許久,他兩個人只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第13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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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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