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因為他這一怒,我倒把那廣東痲瘋的事情,打聽明白了。 」述農道:「是啊。 他那條筆記說的是癩,怎麼拉到痲瘋上來?」我道:「這個是朱子的典故。 他注『伯牛有疾』章說:『先儒以為癩也。 據《說文》:‘癩,惡疾也』。 廣東人便引了他做一個痲瘋的雅名。 」繼之撲嗤一聲,回過臉來,噴了一地的酒道:「痲瘋還有雅名呢。 」我道:「這個不可笑,還有可笑的呢。 其實痲瘋這個病,外省也未嘗沒有,我在上海便見過一個;不過外省人不忌,廣東人極忌罷了。 那忌不忌的緣故,也不可解。 大約廣東地土熱,犯了這個病要潰爛的,外省不至于潰爛,所以有忌有不忌罷了。 廣東地方,有犯了這個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認的了,另外造了一個痲瘋院,專收養這一班人,防他傳染。 這個病非但傳染,並且傳種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來,然而骨子裡還是存着病根。 這一種人,便要設法過人了。 男子自然容易設法。 那女子卻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過一兩回就過完了。 那上當的男子,可是從此要到痲瘋院去的了。 這個名目,叫做『賣瘋』,卻是背着人在外面暗做的,沒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裡做的,也不是要經月之久才能過盡,更沒有張燈宴客的事,更何至于閤府都如此呢。 」 繼之愣愣的道:「你說還有可笑的,卻說了半天痲瘋的掌故,沒有可笑的啊。 」我道:「可笑的也是痲瘋掌故,廣東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業祀孫臏,木匠祀魯班,裁縫祀軒轅之類,各處差不多相同的。 惟有廣東人,那怕沒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個來,這痲瘋院當中供奉的卻是冉伯牛。 」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 未知痲瘋院還有甚麼掌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061回 因賭博入棘闈舞弊 誤虛驚製造局班兵 我說了這一句話,以為繼之必笑的了。 誰知繼之不笑,說道:「這個附會得豈有此理!痲瘋這個毛病,要地土熱的地方纔有,大約總是濕熱相鬱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這個病。 冉子是山東人,怎麼會害起這個病來。 並且癩雖然是個惡疾,然而惡疾焉見得就是痲瘋呢?這句注,並且曾經毛西河駁過的。 」我道:「那一班潰爛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禮起來,那冉子才是血食呢。 」述農皺眉道:「在這裡吃着喝着,你說這個,怪噁心的。 」 我道:「廣東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極不在理的。 他們醫家只止有個華佗;那些華佗廟裡,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農氏,這不是無理取閙麼。 至于張仲景,竟是沒有知道的。 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 我在江、浙一帶,看見水木兩作都供的是魯班,廣東的泥水匠卻供着個有巢氏,這不是還在理麼。 」繼之搖頭道:「不在理。 有巢氏構木為巢,還應該是木匠的祖師。 」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們供的不是古人。 」述農道:「難道供個時人?」我道:「供的是個人,倒也罷了;他們供的卻是一個蜘蛛,說他們搭棚就和蜘蛛布網一般,所以他們就奉以為師了。 這個還說有所取意的。 最奇的是剃頭匠這一行事業,本來中國沒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滿洲去查考查考這個事業是誰所創,卻供了一個呂洞賓。 他還附會着說:有一回,呂洞賓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頭店裡去混閙,叫他們剃頭;那頭髮只管隨剃隨長,足足剃了一整天,還剃不乾淨。 幸得呂洞賓知道了,也搖身一變,變了個凡人模樣,把那斬黃龍的飛劍取出來,吹了一口仙氣,變了一把剃刀,走來代他剃乾淨了。 柳仙不覺驚奇起來,問你是甚麼人,有這等法力。 呂洞賓微微一笑,現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師傅,連忙也現了原形,腦袋上長了一棵柳樹,倒身下拜。 師徒兩個,化一陣清風而去。 一班剃頭匠,方纔知道是神仙臨凡,連忙焚香叩謝,從此就奉為祖師。 」繼之笑道:「這才象鄉下人講《封神榜》呢。 」述農道:「剃頭雖是滿洲的制度,然而漢人剃頭,有名色的,第一個要算範文程了,何不供了他呢?」繼之道:「範文程不過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 必要查着當日第一個和漢人剃頭的人,那才是剃頭祖師呢。 」我道:「這些都是他們各家的私家祖師。 還有那公用的,無論甚麼店舖,都是供着關神。 其實關壯繆並未到過廣東,不知廣東人何以這般恭維他。 還有一層最可笑的:凡姓關的人都要說是原籍山西,是關神之後。 其實《三國志》載,『龐德之子龐會,隨鄧艾入蜀,滅盡關氏家』,哪裡還有個後來。 」繼之道:「這是小說之功。 那一部《三國演義》,無論哪一種人,都喜歡看的。 這部小說卻又做得好,卻又極推尊他,好象這一部大書都是為他而作的,所以就鬨動了天下的人。 」我道:「《三國》這部書,不錯,是好的;若說是為關壯繆而作,卻沒有憑據。 」繼之道:「雖然沒有憑據,然而一部書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不是提名道姓的,只有敘到他的事,必稱之為『公』,這還不是代一個人作墓碑家傳的體裁麼。 其實講究敬他忠義,我看岳武穆比他還完全得多,先沒有他那種驕矜之氣。 然而後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為那一部《岳傳》做得不好之故。 大約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奧的書,見了一部小說,就是金科玉律,說起話來便是有書為證,不象我們看小說是當一件消遣的事。 小說能把他們鬨動了,他們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連上等人也跟着他敬信了,就閙的請加封號,甚麼王咧、帝咧,閙這種把戲,其實那古人的魂靈,已經不知散到哪裡去了。 想穿了真是笑得死人!」我道:「此刻還有人議論岳武穆不是的呢。 」繼之道:「奇了!這個人還有甚批評?倒要請教。 」我道:「有人說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十二道金牌,他未必不知道是假的,何必就班師回去,以致功敗垂成。 」繼之道:「生在千年以後去議論古人,也要代古人想想所處的境界。 那時候嚴旨催迫,自有一番必要他班師的話。 看他百姓遮留時,出詔示之曰:『我不得擅留。 』可見得他自有必不能留的道理,不過史上沒有載上那道詔書罷了。 這樣批評起古人來,哪裡不好批評。 怪不得近來好些念了兩天外國書的,便要譏誚孔子不知洋務。 看得一張平圓地球圖的,便要罵孔子動輒講平天下,說來說去都是千乘之國,不知支那之外,更有五洲萬國的了。 」我笑道:「天下未必有這等人。 」繼之道:「今年三月裡,一個德國人到揚州遊歷,來拜我,帶來的一個翻譯,就是這種議論。 」述農道:「這種人談他做甚麼,談起來嘔氣。 還是談我們那對著迷信的見解,還可以說說笑笑。 」我道:「要講究迷信,倘使我開個店舖,情願供桓侯,斷不肯供壯繆。 」述農道:「這又為甚麼?」我道:「俗人凡事都取個吉利。 店舖開張交易,供了桓侯,還取他的姓是個開張的『張』字;若供了壯繆,一面才開張,一面便供出那關門的『關』字來,這不是不祥之兆麼。 」說得述農、繼之一齊笑了。 第11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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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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