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今日在關上的事,告訴了繼之。 繼之道:「這個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時哪裡就查得出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我有一件事,懷疑了許久,要問大哥,不知怎樣,得到見面的時候就忘記了;今天同席遇了酈士圖,又想起來了。 我好幾次在路上碰見過那位江寧太守,見他坐在轎子裡,總是打磕睡的。 這個人的精神,怎麼這麼壞法?」繼之道:「你說他磕睡麼?他在那裡死了一大半呢!」我聽了,越發覺得詫異,忙問:「何以死了一大半?」繼之道:「此刻這位總督大帥,最恨的是吃鴉片煙,大凡有煙癮的人,不要叫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現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着差事。 只有這一位太守,煙癮大的了不得,他卻又有本事瞞得過。 大帥每天起來,先見藩台,第二個客就是江寧府。 他一早在家先過足了癮,才上衙門;見了下來,煙癮又大發了,所以坐在轎子裡,就同死了一般。 回到衙門,轎子一直抬到二堂,四五個丫頭,把他扶了出來,坐在醉翁椅上,抬到上房裡去。 他的兩三個姨太太,早預備好了,在床上下了帳子,兩三個人先在裡面吃煙,吃的煙霧騰天的,把他扶到裡面,把煙熏他,一面還吸了煙噴他。 照這樣閙法,總要閙到二十幾分鐘時候,他方纔回了過來,有氣力自己吸煙呢。 」 我道:「這又奇了!那位大帥見客的時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話,不能沒有多少,比方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頭問話多,那就不能不耽擱時候了,那煙癮不要發作麼?」繼之道:「這就難說了。 據世俗的話,都說他官運亨通,不應該壞事的,所以他的煙癮,就猶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時候耽擱久了,那煙癮也來得遲些,總是他運氣好之故。 依我看來,哪裡是甚麼運氣不運氣,那煙癮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 他回公事的時候,如果工夫耽擱久了,那癮未嘗不發作,只因他懾于大帥的威嚴,恐怕露出馬腳來,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強支持,也未嘗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來,坐上轎子,那時候是惟我獨尊的了,任憑怎樣發作,也不要緊了,他就不肯去支持,憑得他癱軟下來,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 至于回到家去,要把煙熏、拿煙噴的話,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 我笑道:「大哥這話,才是『如見其肺肝焉』呢。 這位大帥既然那麼恨鴉片煙,為甚麼不禁了他?」繼之道:「從前也商量過來,說是加重煙土煙膏的稅,伸一個不禁自禁之法:後來不知怎樣,就沉了下來,再也不提起了。 依我看上去,一省兩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明立案,通國一齊禁了才好。 」我道:「通國都禁,談何容易!」繼之道:「其實不難,只要立定了案,凡系吃煙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煙稅,給他注了煙冊,另外編成一份煙戶;凡系煙戶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並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 那吃煙的人,自然不久就斷絶了。 我還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話: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擾民;只有這禁菸一項,正不妨拿出強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騷擾他點,也不要緊。 那些鴉片鬼,任是怎樣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來,究竟吃煙槍不能作洋槍用,煙泡不能作大炮用。 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個鴉片鬼,世上便少一個傳染惡疾的人。 如此說來,非但死不足惜,而且還是早死為佳呢。 怎奈此時官場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煙的,那一個肯建這個政策作法自斃呢?——時候不早了,睡罷,明天再談。 」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繼之到關上去了。 此時我想著要寄家信,拿出銀子來,秤了一百兩,打算要寄回去。 又想買點南京的土貨,順便寄去。 吃過午飯,就到街上去買。 順着腳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廟裡,隨意遊玩。 忽見有兩名督轅的親兵,叱喝而來;後面跟着一頂洋藍呢中轎,上着轎簾,想來裡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 那兩名親兵,走到大殿上,把燒香的人趕開,那轎子就在廊下停住。 旁邊一個老媽子過來,把轎簾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圍翠繞,錦簇花團,蓮步姍姍的走上殿去。 我一眼瞥見他襟頭下掛着核桃大的一顆水晶球,心下暗吃一驚道:「莫非繼之失的龍珠表,到了他手裡麼?」忽又回想道:「這是有得賣的東西,雖不知他是甚麼人,然而看他那舉動闊綽,自然他也是買來的,何必一定是繼之那個呢。 」一面想著,只見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 我忽然又想起,龍珠表雖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銅表墜不是常有的東西。 可惜離的遠,看他不清楚,怎樣能夠走近他身邊一看就好。 躊躇了一會,想起女子入廟燒香,一定要拜觀音菩薩的,何妨去碰他一碰。 想著,就走到旁邊的觀音殿去等他。 等了許久,還不見來,以為他去了,仍舊走出來,恰好迎面同他遇著。 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驚,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滾的是月白邊,那一顆水晶球似的東西雖然已經藏在襟底,那一根鏈條兒還搭在外面,分明直顯出一顆杏仁大的黑表墜來。 這東西有九分九是繼之的失臓了。 但是他是甚麼人,總要設法先打聽著了,才可以再查探是甚麼人賣給他的。 遂想了個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買了些香燭,胡亂燒了香;又隨意取過簽筒來,搖了幾搖,搖出一根簽來,看了號碼,又到香火道人那裡去買簽,故意多給他幾文錢,問他討一碗茶來吃,略略同他談兩句,乘機就問他方纔燒香的女子是甚麼人。 香火道人道:「聽說是制台衙門裡面甚麼人的內眷,我也不知道底細。 他每月總來燒幾回香的。 」我聽了,仍是茫無頭緒的,敷衍了兩句就走了,不覺悶悶不樂。 我雖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來也不拜偶象。 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過為的是打聽這件事;誰知例是破了,事情卻打聽不出來。 當面見了真臓,勢不能不打聽個明白,站在廟門外面,獃獃的想法子。 只見他的轎子已經出來了。 恰好有個馬夫牽着一匹馬走過,我便賃了他騎上了,遠遠的跟着那轎子去,要看他住在那裡。 誰知他並不回家,又到一個甚麼觀音廟裡燒香去了。 我好不懊惱!不便再進去碰他,只騎了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會。 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纔出來,我又遠遠的跟着。 他卻又到一個關神廟去燒香。 我不覺發煩起來,要想不跟他了,卻又捨不得當面錯過,只得按轡徐行,走將過去。 只見同他做開路神的兩名督轅親兵,一個蹲在廟門外面,一個從裡面走出來,嘴裡打着湖南口音說:「噲!夥計,不要氣了,大王廟是要到明天去了。 」一個道:「我們找個茶鋪子歇歇罷,嘴裡燥得很響。 」一個道:「不必罷。 這裡菩薩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們再歇。 」我聽了這話,就走到街頭等了一會,果然見他坐著轎子出來了。 我再遠遠的跟着他,轉彎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條街上,遠遠的看見他那轎子抬進一家門裡去,那兩名親兵就一直的去了。 我放開轡頭,走到他那門口一看,只見一塊朱紅漆牌子,上刻着「汪公館」三個大字。 我撥轉馬頭要回去,卻已經不認得路了。 我到南京雖說有了些日子,卻不甚出門;南京城裡地方又大,那裡認得許多,只得叫馬夫在前面引着走。 心裡原想順路買東西,因為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第2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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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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