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 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着;一隻手卻撮着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 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着;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 嘴裡哼着說,「這老東西……。 」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彷彿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現在要將這包裡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穫許多幸福。 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 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裡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裌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 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 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着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着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 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 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 「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裡來。 」 一面整頓了灶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裡;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裡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 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裡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 「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 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裡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 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裡說不出的奇怪。 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裡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麵的饅頭。 ——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裡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 他的旁邊,一面立着他的父親,一面立着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彷彿要在他身裡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着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着睡了。 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第一部分 藥(2) 三 店裡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着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 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 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麼?好了麼?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聽。 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 華大媽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 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 」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 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着走開了。 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裡面睡着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 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 」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傢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 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裡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 華大媽跟着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 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 」 「阿呀,那還了得。 」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 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 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 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 」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着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 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 」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 」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裡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 小栓也趁着熱閙,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 包好!」 「瘋了。 」駝背五少爺點着頭說。 第一部分 藥(3) 四 西關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 路的左邊,都埋着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塚。 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裡祝壽時候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 化過紙,獃獃的坐在地上;彷彿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 微風起來,吹動他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第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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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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