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這樣互相詢問對方的肉體的實際存在,甚至懷疑自己還活着,是不足為奇的。 他們在這幽暗的樹林中如此不期而遇,簡直象是兩個幽靈,出了墳墓之後在世上首次避遁:他們的前世曾經關係密切,但如今卻站在那裡打着冷戰,都讓對方給嚇壞了;似乎既不熟悉自己的狀態,又不慣于與脫離了肉體的存在為伴。 雙方都是鬼魂,但又被對方的鬼魂嚇得不知所措!他們其實也被自己嚇得不知所措;因為這一緊急關頭又重新勾起他們的意識,並向各自的心頭揭示了自己的歷史和經歷,那是除去這種令人窒息的時刻,平常的人生中所從來沒有的。 靈魂在逝去的瞬間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阿瑟·丁梅斯代爾恰恰是心懷恐懼,周身戰抖,並且事實上緩慢而勉強地伸出他那死人一般冰冷的手,觸摸到海絲特·白蘭的發涼的手。 這兩手的相握雖然冷漠,但卻驅散了相會時最陰沉的東西。 他們此時至少感到雙方是同一天地中的居民了。 他倆沒再多說,況且哪一個也沒有引路,只是憑着一種默契,便十起退到海絲特剛纔走出的樹蔭中,雙雙坐在她和珠兒坐過的那堆青苔上。 他們好不容易才開口講話,起初只是象兩個熟人那樣搭汕兩句,說說天空陰沉,就要有暴風雨了,後來便談到各自的健康情況。 他們就這樣談下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扯到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話題。 由於命運和環境這多年來將他們相互隔絶,他們就需要些輕鬆的闊談來開頭,然後再敞開交談的大門,把他們的真實思想領進門限。 過了一會,牧師的目光緊緊盯住海絲特·白蘭的眼睛。 「海絲特,」他,說,「你得到平靜了嗎?」 她淒楚地笑了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胸前。 「你呢?」她反問…… 「沒有!——除了絶望再無其它!」他回答說。 「作為我這樣一個人,過着我這樣的生活,我又能指望什麼呢?如果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一個喪盡良心的人,——一個本性粗野的惡棍,——或許我早就得到了平靜。 不,我本來就不該失去它的!不過,就我的靈魂而論,無論我身上原先有什麼好品質,上帝所賜予的一切最精美的天賦已經全都變成了精神折磨的執行者。 海絲特,我實在太痛苦了!」 「人們都尊重你,」海絲特說。 「而且說實在的,你在他們中間確實做着好事!這一點難道還不能給你帶來慰藉嗎?」 「益發痛苦,海絲特!——只能是益發痛苦!」牧師苦笑着回答說。 「至於我表面上做的那些好事,我也毫無信念可言。 那不過是一種幻覺罷了。 象我這樣一個靈魂已經毀滅的人,又能為拯救他人的靈魂做出什麼有效之舉呢?——或者說,一個褻瀆的靈魂能夠淨化他人嗎?至于別人對我的尊重,我寧願統統變成輕蔑與憤懣!我不得不站在佈道壇上,迎着那麼多仰望着我的面孔的眼睛,似乎我臉上在發散天國之光!我不得不看著我那群渴望真理的羔羊聆聽我的話語,象是一隻‘火焰的舌頭’在講話!可是我再向自己的內心一看,卻辨出了他們所崇拜的東西中醜陋的真相!海絲特,你能認為這是一種慰藉嗎?我曾在內心的極度辛酸悲苦之中,放聲嘲笑我的表裡不一!撒旦也是這樣嘲笑的!」 「你在這一點上冤枉了自己,」海絲特溫和地說。 「你已經深刻而痛徹地悔過了。 '你的罪過早已在逝去的歲月中被你拋棄在身後了。 說實在的,你目前的生活並不比人們心目中的神聖的彌差什麼。 你這樣大做好事來彌補和證實你的悔過,難道還不是真心誠意,實實在在的嗎?為什麼還不能給你帶來平靜呢?」「不成,海絲特,不成啊!」牧師應道。 「其中並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是冰冷與死寂的,對我毫無用處!懺悔嘛,我已經做得夠多的了!可是悔過呢,還一點沒有!不然的話,我早就該拋掉這貌似神聖的道袍,象人們在最後審判席上看到我的那樣,袒露給他們看了。 你是有幸的,海絲特,因為你能把紅字公開地戴在胸前!可我的紅字卻在秘密地灼燒!你簡直想象不出,在經過七年之久的欺騙的折磨之後,看到一雙眼睛能夠認清我是什麼貨色,我的心內有多麼輕鬆!假如我有一個朋友——或者說,哪怕他是我最惡毒的敵人!——能夠讓我在受到別人讚揚得難過的時候,隨時到他那兒去一下,讓他知道我是一切罪人中最可恥的,我想,這樣我的靈魂或許還可得以生存。 只消這小小的一點真誠就可以輓救我!可是,如今呢,一切全是虛偽!——全是空虛!——全是死亡!」 海絲特·白蘭凝視着他的面孔,遲遲沒有開口。 不過,他如此激烈地說出長期壓抑的情感,這番話倒給了她一個機會,正好藉以說出她來此想談的事。 她克服了內心的畏懼,終於啟齒了。 「象你此時所希望有的那樣一個朋友,」她說,「以便可以哭訴一下你的罪過,不是已經有我了嘛——我是你的同案犯啊!」——她又遲疑了,但還是咬了咬牙,把話說了出來。 ——「你也早就有了那樣一個敵人,你還和他同住在一所房子裡呢2」牧師猛地站起身來,大口喘着租氣,緊緊抓住胸口,象是要把心摳出來。 「啊!你說什麼!」他叫道。 「一個敵人!而且跟我住在一起!你是什麼意思?」 第4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紅字》
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