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睡過去又醒過來,發現結滿霜花的玻璃上映照出玫瑰色的霞光,霞光在霜花中發紅,就像倒在水晶酒杯裡的紅葡萄酒。 他不知道,便問自己,這是朝霞還是晚霞?有一次他覺得旁邊有人說話,他極為沮喪,以為這是神經錯亂的開始。 他憐憫自己,流出了眼淚,用無聲的耳語抱怨上蒼,為何拋棄他不管。 「你為何遺棄我,永不落的陽光,並把我投入可詛咒的黑暗中!」 突然他明白,他並不是在做夢,這完全是現實。 他脫了衣服,擦洗乾淨,穿著乾淨的襯衫,沒躺在沙發上,而躺在剛剛鋪好的被子裡,拉拉坐在床邊,俯身向着他,頭髮碰着他的頭髮,眼淚同他的眼淚流在一起。 他又幸福得失去了知覺。 不久前他在病中說胡話時,還責備過天空對他無動于衷,可整個遼闊的天空都降臨到他的床榻上,還有女人的兩條一直裸露到肩膀的雪白豐腴的胳膊向他伸過來。 他快活得眼睛發黑,彷彿失去知覺,墜入極樂的深淵。 他一生都在做事,永遠忙碌,操持家務,看病,思考,研究,寫作。 停止活動、追求和思考,把這類勞動暫時交還給大自然,自己變成它那雙迷人的手裡的一件東西、一種構思或一部作品,那該有多好啊!那雙慈悲的手正到處散播着美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康復得很快。 拉拉忙忙碌碌地用白天鵝般的嫵媚護理他,用充滿潮潤氣息的喉音低聲詢問他或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的低聲細語,即便是最空泛的,也像相拉圖的文藝對話一樣,充滿了意義。 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因素,是比心靈一致更為重要的把他們同外界隔開的深淵。 他們倆同樣厭惡當代人身上必然會產生的典型特徵,他們那種做作出來的激情,耀武揚威的昂揚,還有那些數不清的科學和藝術工作者拚命宣傳的極度的平庸,其目的仍然是使天才成為世所罕見的現象。 他們的愛情是偉大的。 然而,所有相愛的人都未曾注意到這種感情的奇異。 對於他們呢——這正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當一絲柔情從心中升起,宛如永恆的氣息飄進他們注定滅亡的塵世時,這些短暫的時刻便成為揭示和認識有關自己和生活更多新東西的時刻。 “你必須回到自己親人身邊去。 我多一天也不留你。 但你看見周圍的形勢了吧。 咱們剛併入蘇維埃俄國,馬上便被它的崩潰所吞沒。 他們用西伯利亞和遠東來堵它的窟窿。 可你什麼都木知道。 你生病的時候城裡發生了很多變化!把我們倉庫裡儲存的糧食運往中心,運往莫斯科。 對莫斯科來說簡直是滄海一票,這批糧食在莫斯科消失,就像倒進無底的桶裡,可我們便沒有糧食了。 郵政不通,客車停止運行,只剩下運糧食的貨車了。 城裡又像蓋伊達暴動前夕那樣怨聲載道,肅反委員會又像對待任何不滿表現那樣猖獗肆虐。 “可你瘦得像皮包骨,只剩下一口氣了,往哪兒走呢?難道又步行嗎?那你可到不了啦!養好身子,恢復元氣,到時候再說吧。 “我不敢勸告你,說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尋找親人之前先找份差事干。 一定要符合自己的專業,他們很重視這點,比如,就上我們的省衛生局。 它就設在先前的醫療管理局裡。 「不然你自己想想。 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百萬富翁的兒子,妻子又是當地地主兼工廠主的女兒。 在游擊隊裡獃過,又逃跑了。 不管你怎麼說,這是脫離革命部隊,是開小差。 你絶對不能不幹事,當個根奪公民權的人。 我的處境也不牢靠。 我也要去工作,進省國民教育局。 我正站在火山口上。 」 「怎麼站在火山口上呢?斯特列利尼科夫呢?」 「正是因為斯特列利尼科夫,我才站在火山口上呢。 我過去對你說過,他樹敵太多。 紅軍勝利了。 現在非黨的軍人都被從軍隊裡攆出來,因為他們靠近上層,知道的事情太多。 要是僅僅從軍隊裡攆出來,不幹掉,銷蹤滅跡,那還算好呢。 帕沙在這批人中首當其衝。 他的處境極端危險。 他到過遠東。 我聽說他逃跑了,躲藏起來。 據說正在搜尋他。 不說他了。 我不喜歡哭,如果再多說他一句,我便要嚎啕大哭了。 」 「你愛他,你至今仍非常愛他?」 「我嫁給了他,他是我的丈夫呀,尤羅奇卡。 他是個品格高尚的人。 我很對不住他。 可我沒做過任何傷害他的事,因此這樣說可能不確切。 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爽直的人,可我是個下賤的女人,同他比起來微不足道。 這就是我的過錯。 行啦,不說這些啦。 我答應你,什麼時候我會再對你說的。 你的那個東尼娜多迷人啊!波提切利油畫裡的人物。 」她生產的時候我在她身邊。 我同她非常要好。 可這些以後再說吧,我求你。 好啦,咱們一起做事吧。 兩個人都上班。 每月能有幾十億盧布的收入。 西伯利亞的票子前些日子咱們這兒還通用呢。 剛剛廢止,很長一段時間,你生病的全部期間,我們都沒有錢。 是的。 簡直難以想象,可也熬過來了。 現在往過去的國庫裡運來一整列車紙幣,四十車廂,不會少。 票子印得很大,藍紅兩種顏色,跟郵票一樣,上面分了許多細格,藍的有五百萬個方格,紅的每張一千萬個方格。 褪色,印得不好,顏色模糊。 ” 「我見過那種票子。 我離開莫斯科前夕剛剛流通。 」 「你在瓦雷金諾這麼久幹什麼?那兒不是一個人都沒有,荒廢了嗎?什麼耽擱了你?」 「我跟卡堅卡打掃你們的住宅。 我怕你先上那兒去。 我不想讓你看見住宅那種樣子。 」 「什麼樣子?那兒房子倒塌了,雜亂不堪?」 第13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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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瓦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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