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凌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 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於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適一些。 然而事與願違。 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着的時候,已經天將破曉。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裡,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湧現的種種思緒多麼紛繁雜亂,實際上只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一個圓周的內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 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別兩年的它的懷抱。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讚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內。 這裡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產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徵象和預兆。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第二個圓周也有着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並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戰爭、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 戰爭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 戰爭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 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裡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於戰爭之中並且帶著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 它在善於駕禦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護士安季波娃同樣也是這個圈子裡的新內容,天知道戰爭會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拋向何方,但她與人與事無爭,几乎對自己的痛苦從不表露,她那沉默儘管令人不解,然而卻又如此強勁有力。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竭力不去愛她,正像他竭力去愛所有的人,更不用說去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了。 火車正在全速前進。 從放下的車窗迎面吹來的風掀亂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鬢髮。 夜間停車的各個小站,重複着日間同樣的景象,嘈雜的人群伴隨着籟籟作響的柞樹。 偶爾從黑夜的深處向車站傳來磷餅的馬車聲。 這時,人們的話語、車輪的響動和樹木的沙沙聲便交織在一起了。 在這樣的時刻,究竟是什麼迫使夜間的樹影婆婆舞動和相互點頭致意,究竟它們彼此之間通過夢中沉甸甸的葉子低聲傾訴些什麼,都變得可以理解了。 這原來就是在上面的臥鋪輾轉反側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思考的,是關於越來越廣泛地席捲整個俄國的信息,是關於革命及其面臨的不祥而艱難的時刻,關於這場革命可能取得的偉大結局。 第二天,醫生醒得很晚。 已經是十二點鐘了。 「侯爵,侯爵!」同車的旅伴壓低了聲音在招呼他那條不住翻身的狗。 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裡依舊是他和那個獵手兩個人,路上沒有第三者上車。 途經的車站名稱,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熟悉的。 列車已經穿過了卡盧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駛去。 在帶有戰前的那種設備的洗臉間裡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後,醫生回到包房接受了這位頗使人感興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 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能更好地對他端詳一番。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 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 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顛動着,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於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談話的內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 這位邂逅相逢的夥伴講話之顛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 他一會兒滔滔不絶地做着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 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 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 發表這類激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 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流行觀點。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 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 年輕人就是在那里長大的。 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第5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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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瓦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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