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奇蹟般地還保存下來幾個村莊。 在這一片毀滅的海洋之中,它們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劫後餘生的小島。 傍晚,戈爾東和日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 太陽已經落山了。 在他們路過的一個村子裡,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銅幣拋起來,強迫一位穿長袍的白鬍子猶太老人用手去接。 老人總是落空,銅幣每次都擦着他那雙可憐地叉開的手掉到泥地上。 他一彎腰去撿銅幣,哥薩克就打他的屁股,圍着的人從兩邊扶着他,笑得哼哼喲喲地直喘氣。 這是最讓大家開心的地方。 雖然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能擔保這樣下去不會變得更嚴重。 這人的老伴兒從對面的小屋子裡跑到路上,叫喊着向他伸出雙手,可是因為害怕,又躲了起來。 兩個小女孩哭着從屋子裡看著窗外的祖父。 趕車的士兵覺得這很好笑,就讓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讓車上的老爺們開開心。 可是日瓦戈把那個哥薩克叫到跟前來,罵了幾句,讓他停止這個惡作劇。 「是的,老爺。 」那人很順從地回答說,「我們不懂事,只是為了開開玩笑。 」 後來,一路上戈爾東和日瓦戈都沉默着沒有講話。 「這真可怕。 」看到了他們住的那個村子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開了口。 「你大概想象不到,在這次戰爭裡猶太居民遭到什麼樣的苦難。 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猶太人居住區。 除了受罪、交納種種苛捐雜稅和傾家蕩產以外,還得應付許多不合理的攤派,忍受侮辱和責難,說他們缺乏足夠的愛國心。 要是在敵人那邊可以享受一切權利,在我們這邊受迫害,他們的愛國心又能從哪兒產生呢?歸根結底,就是對他們懷着強烈的憎恨心理。 他們貧困、吝嗇、軟弱和不會抵抗,這本來是應該同情和體諒的,反而讓人生氣。 真弄不明白,這裏邊似乎有點兒宿命的味道。 」 對他的這番議論,戈爾東什麼也沒說。 他們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狹長的窗子的兩頭。 已經是夜裡了,兩個人還在談話。 日瓦戈向戈爾東講他如何在前線看到了沙皇。 他說得有聲有色。 那是他在前線度過的第一個春天。 他被派去的那個部隊的司令部設在喀爾巴籲山的一個盆地裡。 部隊的任務是封鎖從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個火車站。 日瓦戈給戈爾東描述當地的地形,那些長滿了粗壯的楓樹、松樹的高山頂端鑲着朵朵白雲,森林中隱現的灰色板岩和石墨岩峭壁像是濃密的毛皮當中磨出的禿疤。 那是天還沒有亮的四月裡的一個清晨,潮濕而又灰濛蒙的,就像那岩石一樣;四周讓高山圍着,所以一切都顯得是凝滯不動的,非常悶熱。 地上蒸發的水氣籠罩了盆地,不斷形成一股股氣流向上升騰,中間還夾雜着從車站來的火車頭的煙氣,濕淋淋的草地是灰色的,山也是灰色的,襯托着蒼黑的森林和片片烏雲。 這些天,沙皇正在巡視加利奇亞地區。 突然有通知說,他要到由他擔任名譽長官的駐守在這裡的部隊來。 他隨時都可能抵達。 站台上佈置了歡迎的儀仗隊。 人們疲乏地等候了一兩個小時。 然後,接連通過了兩列豪華的火車。 又過了一會兒,沙皇的專車開到了。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大公爵的陪同下,陛下檢閲了這支由近衛軍組成的精鋭部隊。 他那嗓音不高的每一句問候的話,彷彿是搖蕩着一桶桶的水一樣,激起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帶著靦腆笑容的沙皇,給人的印象似乎要比紙幣和勛章上的肖像顯得蒼老和沒有精神。 他面容倦怠,略有點浮腫。 他不時像帶點兒歉意似的側過頭來看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要求他作出什麼表示。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畢恭畢敬地彎身湊到他的耳旁,用不着說話,只是通過眉頭或肩部的動作就讓他擺脫了窘迫。 在這個灰濛蒙的濕熱的山區的清晨,讓人感到沙皇也很可憐,而且一想到那種怯生生的矜持和拘謹可能就是這位統治者的本來面目,決定生殺予奪的就是這種軟弱性格,簡直使人不寒而慄。 “他本應當講些這類的話,比如說:『我,我的劍和我的人民……』就像威廉皇帝那樣,總之是這方面的話。 不過一定要提一提人民,這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你要知道,他天生是俄羅斯化的,可悲的是還要更加鄙俗。 問題在於這種矯揉造作在俄國是不可思議的。 因為這本來就是裝腔作勢,難道不是嗎?如果說是凱撒治下的那些民族,像高盧人,或斯維夫人,或伊利里亞人,我還可以理解。 可是從那個時期往後,這個名稱只不過是個虛構,為的就是讓那些皇帝、政客和王公在演說時可以這樣講:人民,我的人民。 第4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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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瓦哥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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