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道人潘斑,嘗與一林下巨公連坐,屢呼巨公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夫今七十餘矣。 時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歲,當與前朝人序齒,不應闌入本朝。 若本朝年歲,則仆以順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僅差十餘月耳。 唐詩曰:與兄行年較一歲。 稱兄自是古禮,君何過責耶?滿座為之咋舌。 論者謂潘生狂士,此語太傷忠厚,宜其坎壈終身,然不能謂其無理也。 余作四庫全書總目明代集部,以練子寧至金川門卒龔詡八人,列解縉、胡廣諸人前,並附案語曰:謹案練子寧以下八人,皆惠宗舊臣也,考其通籍之年,蓋有在解縉等後者,然一則效死於故君,一則邀恩于新主,梟鸞異性,未可同居,故分別編之,使各從其類。 至龔詡卒於成化辛丑,更遠在縉等後,今亦升列于前,用以昭名教是非,千秋論定,紆青拖紫之榮,竟不能與荷戟老兵,爭此一紙之先後也。 黃泉易逝,青史難誣,潘生是言,又安可以佻薄廢乎? ●曾映華言,有數書生赴鄉試,長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廢祠之前,就階小憩。 或睡或醒,一生聞祠後有人聲,疑為守瓜棗者,又疑為盜,屏息細聽,一人曰:先生何來?一人曰:頃與鄰塚爭地界,訟于社公,先生老于幕府者,請揣其勝負。 一人笑曰:先生真書痴耶?夫勝負烏有常也,此事可使後訟者勝,詰先訟者曰:彼不訟而爾訟,是爾興戎侵彼也;可使先訟者勝,詰後訟者曰:彼訟而爾不訟,是爾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後至者勝,詰先至者曰:爾乘其未來,早占之也;可使先至者勝,詰後至者曰:久定之界,爾忽翻舊局,是爾無故生釁也;可使富者勝,詰貧者曰:爾貧無賴,欲使畏訟賂爾也;可使貧者勝,詰富者曰:爾為富不仁,兼併不已,欲以財勢壓孤煢也;可使強者勝,詰弱者曰:人情抑強而扶弱,爾欲以膚受之訴聳聽也;可使弱者勝,詰強者曰:天下有強凌弱,無弱凌強,彼非真枉,不敢冒險攖爾鋒也;可以使兩勝,曰:無券無證,糾結安窮,中分以息訟,亦可以已也;可以使兩敗,曰:人有阡陌,鬼寧有疆畔,一棺之外,皆人所有,非爾輩所有,讓為閒田可也。 以是種種勝負,烏有常乎?一人曰:然則究竟當何如?一人曰:是十說者各有詞可執,又名有詞以解,紛紜反覆,終古不能己也。 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則長擁兩美莊矣。 語訖遂寂,此真老于幕府之言也。 ●蛇能報冤,古記有之,他毒物則不能也。 然聞故老之言曰:凡遇毒物,無殺害心則終不遭螫,或見即殺害,必有一日受其毒。 驗之頗信。 是非物之知報,氣機相感耳。 狗見屠狗者群吠,非識其人,亦感其氣也。 又有生啖毒蟲者,雲能益力,毒蟲中人或至死,全貯其毒于腹中,乃反無恙,此又何理歟?崔莊一無賴少年習此術,嘗見其握一赤練蛇,斷其首而生嚙,如有餘味,殆其剛悍鷙忍之氣,足以勝之乎?力何必益,即益力,方藥亦頗多,又何必是也。 ●賈公霖言,有貿易來往于樊屯者,與一狐友。 狐每邀之至所居,房舍一如人家,但出門後回顧則不見耳。 一夕飲狐家,婦出行酒,色甚妍麗,此人醉後心蕩,戲捘其腕。 婦目狐,狐側睨笑曰:弟乃欲作陳平耶?亦殊不怒,笑謔如平時。 此人歸後,一日忽家中客作,控一驢送其婦來,雲得急信,君暴中風,故借驢倉皇連夜至,此人大駭,以為同伴相戲也。 旅舍無地容眷屬,呼客作送歸,客作已自去,距家不一日程,時甫辰已,乃自控送婦,中途遇少年與婦摩肩過,手觸婦足,婦怒詈少年,惟笑謝,語涉輕薄,此人憤與相搏,致驢驚逸入歧路,蜀秫方茂,斯須不見。 此人舍少年追婦,尋蹄跡行一二里,驢陷淖中,婦則不知所往矣。 野田連陌,四無人蹤,徹夜奔馳,徬徨至曉,姑騎驢且返,再商覓婦,未及數裡,聞路旁大呼,曰:賊得矣,則鄰村驢昨夜被竊,方四出緝捕也。 眾相執縛,大受捶楚,賴遇素識,多方辯說始得免。 懊喪至家,則紡車皍然,婦方引線,問以昨事,茫然不知。 始悟婦與客作及少年,皆狐所幻,惟驢為真耳。 狐之報復惡矣,然釁則此人自啟也。 ●壬子春,灤陽采木者數十人,夜宿山坳,見隔澗坡上,有數鹿散游,又有二人,往來林下相對泣,共詫人入鹿群,鹿何不驚,疑為仙鬼,又不應對泣,雖崖高水急,人徑不通,然月明如晝,瞭然可見,有微辨其中一人,似舊木商某者,俄山風陡作,木葉亂鳴,一虎自林突出,搏二鹿殪焉。 知頃所見乃其生魂矣。 東坡詩曰:未死神先泣,是之謂乎?聞木商亦無大惡,但心計深密,事事務得便宜耳。 陰謀者道家所忌,良有以夫。 ●又聞巴公彥弼言,征烏什時,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奮力酣戰,忽有飛矢自旁來,不及見也,一人在側見之,急舉刀代格,反自貫顱死。 此人感而哀奠之,夜夢死者曰:爾我前世為同官,凡任勞任怨之事,吾皆卸爾,凡見功見長之事,則抑爾不得前,以是因緣,冥司注今生代爾死。 自今以往,兩無恩仇。 我自有賞恤,毋庸爾祭也。 此與木商事相近,木商陰謀故譴重,此人小智故譴輕耳。 然則所謂巧者,非正其拙歟。 第15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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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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