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及神仙有無,兼請其事,三至而不答,非不欲答也,無可答耳。 昨令弟來,必欲得之。 仆誠生八歲而即好其說,今已餘三十年矣,齒漸搖動,發已有一二莖變化成白,目光僅盈尺,聲聞函丈之外,又常經月臥病不出,藥量驟進,此殆其效也。 而相知者猶妄謂之能得其道,足下又妄聽之而以見詢。 不得已,姑為足下妄言之。 古有至人,淳德凝道,和于陰陽,調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遊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遠之外,若廣成子之千五百歲而不衰,李伯陽曆商、周之代,西度函谷,亦嘗有之。 若是而謂之曰無,疑于欺子矣。 然則呼吸動靜,與道為體,精骨完久,稟于受氣之始,此殆天之所成,非人力可強也。 若後世拔宅飛昇,點化投奪之類,譎怪奇駭,是乃秘術曲技,尹文子所謂「幻」,釋氏謂之「外道」者也。 若是謂之曰有,亦疑于欺子矣,夫有無之間,非言語可況。 存久而明,養深而自得之;未至而強喻,信亦未必能及也。 蓋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顏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 足下能信之乎?後世上陽子之流,蓋方外技術之士,未可以為道。 若達磨、慧能之徒,則庶幾近之矣,然而未易言也。 足下欲聞其說,須退處山林三十年,全耳目,一心志,胸中灑灑不掛一塵,而後可以言此;今去仙道尚遠也。 妄言不罪。 答徐成之 壬午 承以朱、陸同異見詢,學術不明於世久矣,此正吾儕今日之所宜明辨者。 細觀來教,則輿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為得也,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 雖微吾兄之爭,輿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故仆以為二兄今日之論,正不必求騰。 務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窮本極源,真有以見其幾微得失于毫忽之間。 若明者之聽訟,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辭之直者,復有以察其處之或未當。 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獲伸者亦有所不得辭其責,則有以盡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聖人于百世矣。 今二兄之論,乃若出於求勝者。 求勝則是動于氣也。 動于氣,則于義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論乎!凡論古人得失,決不可以意度而懸斷之。 今輿庵之論象山曰:「雖其專以尊德性為主,未免墮于禪學之虛空;而其持守端實,終不失為聖人之徒。 若晦庵之一于道問學,則支離決裂,非復聖門誠意正心之學矣」。 吾兄之論晦庵曰:「雖其專以道問學為主,未免失于俗學之支離,而其循序漸進,終不背于《大學》之訓。 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則虛無寂滅,非復大學格物致知之學矣」。 夫既曰「尊德性」,則不可謂「墮于禪學之虛空」;「墮于禪學之虛空」,則不可謂之「尊德性」矣。 既曰「道問學」,則不可謂「失于俗學之支離」;「失于俗學之支離」,則不可謂之「道問學」矣,二者之辯,間不容髮。 然則二兄之論,皆未免于意度也。 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問學」之一語。 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性」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故仆顧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無務求勝。 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性」乎?豈所謂「道問學」乎?以某所見,非獨吾兄之非象山、輿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輿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 稍暇當面悉,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二 壬午 昨所奉答,適有遠客酬對紛紜,不暇細論。 姑願二兄息未定之爭,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無絲發之憾,而後可以及人之非。 早來承教,乃為仆漫為含胡兩解之說,而細繹辭旨,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讀之不覺失笑。 曾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嘗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于有我,則此心已陷于邪僻,雖所論盡合於理,既已亡其本矣。 嘗以是言于朋友之間,今吾兄乃雲爾,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弗覺也?求之反覆,而昨者所論實未嘗有是。 則斯言也無乃吾兄之過歟?雖然,無是心而言之未盡於理,未得為無過也。 仆敢自謂其言之已盡於理乎?請舉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窮理。 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 其亟所稱述以晦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 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 然「易簡」之說出於《繫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 亦何必諱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第12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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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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