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 家裡並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 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 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 着急,便託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 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 主 意並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 生的大小姐。 他說那邊要相親。 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 記得那是冬 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 囑自己留心些。 茶館裡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 褂,像是給誰穿著孝。 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麼書一類的 話。 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 有毛病。 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 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 老媽子的報告是, 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 像親戚裡誰慫慫;教裁縫說二小姐。 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着聰明伶俐。 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 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 隔了些日子,便託人探探那邊口氣。 那邊做的官似乎 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 事情已到九成 九,忽然出了岔子。 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麼教母親打聽 着了。 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譖的。 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 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 母親心冷了。 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 母親 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 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 最後請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岳 父。 有一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 父親既然病着,母親自然更該擔 心我的事。 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 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母親便在醫生 來時,教人問他轎伕,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 轎伕說是的。 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 醫生的意思。 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 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 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生說,很好呀。 話到此為止,接着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 親信的老媽子去。 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 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伕回去說,讓小 姐裹上點兒腳。 妻嫁過來後,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 至于轎伕捎的信 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 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 着!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採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原載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說揚州① ①編者註:作者在《我是揚州人》一文中說:「……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 人這些毛病。 後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閙出『閒話揚 州』的案子。 」現按作者願意,仍將此文收入《你我》。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閒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 不過那本書將 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裡,所說的只是從 詩賦中,歷史上得來的印象。 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面,不過已然過去,現在的揚州卻不能 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唸書。 家裡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差事的 時候多,所以與當地賢豪長者並無來往。 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 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 因此雖住了那麼多年,並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 的。 記得的只是光復的時候,父親正病着,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 杠;還有,在中學的幾年裡,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 「甩子」是揚州方言,有時候 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 「甩子團」不用說是後一類;他們多數是 紳宦家子弟,仗着家裡或者「幫」裡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閙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鬨等 等,也有包攬詞訟,調戲婦女的。 更可怪的,大鄉紳的僕人可以指揮警察區區長,可以大模 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並非前清君主專制時代。 自己當時血氣方剛,看 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只好讓那口氣憋着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在鹽務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 小城。 第5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朱自清散文》
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