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時,他要去集美作教;他聽說我有南歸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面,便 寄了一張小影給我。 這是他立在露台上遠望的背影,他說是聊寄仁盼之意。 我得此小影,反 復把玩而不忍釋,覺得他真是一個好朋友。 這回來到立達學園,偶然翻閲《白采的小說》, 《作詩的兒子》一篇中譏諷我的話,已經刪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給他的那封長信,他還 留在箱子裡。 這使我慚愧從前的猜想,我真是小器的人哪!但是他現在死了,我又能怎樣 呢?我只相信,如愛墨生的話,他在許多朋友的心裡是不死的! 上海,江灣,立達學園。 (原載1926年10月5日《一般》第10號第2期)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 今晚在院子裡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 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 了;妻在屋裡拍着閏兒,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 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 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 寞。 荷塘四面,長着許多樹,蓊蓊鬱鬱的。 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 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 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檔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着手踱着。 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 了另一世界裡。 我愛熱閙,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 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 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 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 的話,現在都可不理。 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層層 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着些白花,有裊娜地開着的,有羞澀地打着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 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 渺茫的歌聲似的。 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着,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 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 葉子和花 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着輕紗的夢。 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檔的雲,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月光是隔了樹照 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 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着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 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 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 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 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 霧;但楊柳的丰姿,便在煙霧裡也辨得出。 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 了。 樹縫裡也漏着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這時候最熱閙的,要數樹上 的蟬聲與水裡的蛙聲;但熱閙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 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 裡可以約略知道。 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着小船,唱着艷歌去的。 採蓮人不用說很 多,還有看採蓮的人。 那是一個熱閙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 梁元帝《採蓮賦》裡說 得好:於是妖童媛女,盪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 爾其 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 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裡的句子: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 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 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這樣 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 了。 1927年7月,北京清華園。 (原載1927年7月10日《小說月報》第18卷第7期)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 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 因為平平常 常,正像「糊塗」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 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 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 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 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着。 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 只是大柳高槐而已。 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 我想著我的 渺小,有些顫慄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第1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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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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