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燕京大學校址在盔甲廠。 一次,在董景天的宿舍裡我見到了司徒喬。 他穿件藍卡機布舊風衣,隨隨便便的,衣襟上留著些油畫色彩染上的斑斑點點,樣子和塞拉西皇帝有些相通處。 這種素樸與當時燕京的環境可不大協調,因為洋大學生是多半穿著洋服的。 若習文學,有的還經常把一隻手插在大衣襟縫中作成拜倫詩人神氣。 還有更可笑處,就是只預備寫詩,已印好了加有邊款「××詩稿」信箋的這種詩人。 我被邀請到他的宿舍去看畫。 房中牆上,桌上,這裡,那裡,到處是畫,是他的素描速寫。 我沒受過西洋畫訓練,不敢妄加評論。 靜物寫生,我沒有興趣,卻十分注意他的人物速寫。 那些實實在在、平凡、普通、底層百姓的形象,與我記憶中活躍著的家鄉人民有些相像又有些不同,但我感到親切,感到特別大的興趣,因為他「所畫」的正是我「想寫」的舊社會中所謂極平常的「下等人」。 第一次見面,司徒喬給我的印象就極好。 我喜歡他為人素樸,我還喜歡他牆上桌上的那些畫。 不久,一九二四年大革命爆發,燕京中熟人不少參加革命去了武漢、廣州。 我卻仍在北京過那種不易生活的「職業作家」的生活。 他們來信邀我去武漢,我當時工作剛剛打下基礎,以為去上海或許更合適一些。 到一九二八、二九年間,因國共破裂,武漢局勢動盪極大,不少熟人沒有在這種白色大恐怖中犧牲的,多陸續來到上海聚合了。 在重聚的人中,除董景天、張采真等,還有司徒喬。 這位年青的畫家,仍然是那個素樸的樣子,他為我們帶回了不少作品。 對他的人和畫,一九二八年我在《司徒喬君吃的虧》一文中曾寫道:「此時的中國,各樣的藝術,莫不是充滿了權勢,虛偽,投機取巧的種種成分,哪裡容得下所謂誠實?……在一種無望無助中,他把每一個日子都耗費到為長於應世的「高明人」所不為的實際努力下了。 沒有顏料則用油去剝洗錫管中剩餘紅綠,沒有畫布則想法子用所有可當的衣物去換取,仍然作成了許多很好的作品,這傻處是我想介紹給大家知道的。 我們若相信一個好的時代會快來,要這時代邁開腳步走近我們,在藝術上就似乎還需要許多這樣傻子,才配合得上時代需要! 一種瞭解,一種認識,從瞭解與認識中產生出一點兒真實同情,從瞭解與認識中得到一點兒愉快,這在他,是已算很滿意了!」 因為那時的上海「藝術家」,多流行長頭髮、黑西服、大紅領結,以效仿法國派頭為時髦樂事。 藝術家還必須得善交際,會活動,才吃得開。 司徒喬的素樸與這種流行風尚不免格格不入。 我卻推崇他的實踐態度,以為難得可貴。 在我看來,文學與繪畫是同樣需要這種素樸誠實,不裝模作樣,不自外於普通人的生活,才能取得應有進展的。 我對司徒喬已不僅是喜歡,而是十分欽佩了。 一九三三年我從青島大學到北京工作,又有機會見到了司徒喬先生。 當時他住在什剎海冰窖胡同,已經結婚。 經過社會的大動盪,重又相見,彼此感覺格外親熱。 談話間自然要欣賞他的新作。 生活雖從無安定,他的畫卻已愈見成熟。 不久他就主動提出要為我畫張像,留個紀念,約好在北海「仿膳」一個角落作畫。 到時他果然帶了畫具赴約,一連三個半天,他極認真地為我畫了張二尺來高半身肖像。 是粉彩畫。 朋友們都說畫得好,不僅畫得極像,且十分傳神。 他自己也相當滿意,且說,此生為泰戈爾畫過像,為周氏兄弟畫過像,都感到滿意,此像為第四回滿意之作。 他的熱情令我感動,這幅肖像成為一件紀念品,好好保存在我的身邊。 第15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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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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