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冬天十二月裡,我回到家鄉,在自治州首府吉首,就過了三個離奇而且值得永遠記憶的晚上。 那時恰巧中央民族音樂研究所有個專家工作組共四個人一同到了自治州,做苗歌錄音記譜工作。 自治州龍副州長,特別為邀了四 位苗族唱歌高手到州上來。 天寒地凍,各處都結了冰,院外空氣也彷彿凍結了,我們卻在自治州新辦公大樓會議室,燒了兩盆大火,圍在火盆邊,試唱各種各樣的歌,一直唱到夜深還不休息。 其中兩位男的,一個是年過七十的老師傅,一 腦子的好歌,真像是個寶庫,數量還不止三隻牛毛多,即唱三年六個月,也不過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 一個年過五十的小學校長,除唱歌外還懂得許多苗族動人傳說故事。 真是「洞河的水永遠流不完,歌師傅的歌永遠唱不完」。 兩個女的年紀都極輕:一個二十歲,又會唱歌又會打鼓,一個只十七 歲,喉嚨脆脆的,唱時還夾雜些童音。 歌聲中總永遠夾著笑聲,微笑時卻如同在輕輕唱歌。 大家圍坐在兩個炭火熊熊的火盆邊,把各種好聽的歌輪流唱下去,一面解釋一面唱。 副州長是個年紀剛過三十的苗族知識分子,州政協秘書長,也是個苗族知識分子,都懂歌也會唱歌,陪我們坐在火盆旁邊,一面為人家剝橘子,一面作翻譯。 解釋到某一句時,照例必一面搔頭一面笑著說:「這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譯,意思全是雙關的,又巧又妙,本事再好也譯不出!」小學校長試譯了一下,也說「有些實在譯不出。 正如同小時候看到天上雨後出虹,多好看,可說不出! 古時候考狀元一定比這個還方便!」說得大家笑個不止。 雖然很多歌中的神韻味道都難譯,我們從反覆解釋出的和那些又溫柔、又激情、又愉快的歌聲中,享受的已夠多了。 那個年紀已過七十的歌師傅,用一種低沉的,略帶一點鼻音的腔調,充滿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深厚感情,唱著苗族舉行刺牛典禮時迎神送神的歌詞,隨即由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接著用一種清朗朗的調子和歌時,真是一種稀有少見傑作。 即或我們一句原詞聽不懂,又缺少機會眼見那個祭祀莊嚴熱鬧場面,彼此生命間卻彷彿為一種共通的莊嚴中微帶抑鬱的情感流注浸潤。 讓我想像到似乎就正是二千多年前偉大詩人屈原到湘西來所聽到的那些歌聲。 照歷史記載,屈原著名的《九 歌》,原本就是從那種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來的。 本來的神曲,卻依舊還保留在這地區老歌師和年青女歌手的口頭傳述中,各有千秋。 年紀較長的女歌手,打鼓跳舞極出色。 年紀極輕的叫龍瑩秀,臉白白的,眉毛又細又長,長得秀氣而健康,一雙手大大的,證明從不脫離生產勞動。 初來時還有些害羞,老把一雙手插在繡花圍腰裙的裡邊。 不拘說話或唱歌,總是天真無邪的笑著。 像是一樹映山紅,在細雨陽光下開放。 在她面前,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值得含笑相對,不拘唱什麼,總是出口成章。 偶然押韻錯了字,不合規矩,給老師傅或同伴指點糾正時,她自己就快樂得大笑,聲音清脆又透明,如同大小幾個銀鈴子一齊搖著,又像是個琉璃盤裝滿翠玉珠子滾動不止。 事實上我這種比擬形容是十分拙劣很不相稱的。 因為任何一種比方,都難於形容充滿青春生命健康愉快的歌聲和笑聲,只有好詩歌和好音樂有時還能勉強保留一個相似的印象,可是我卻既不會寫詩又不會作曲! 這時,我回想起四十多年前作小孩時,在家鄉山坡間聽來的幾首本地山歌,那歌是: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 第14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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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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