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姐後,一去那裡必然坐在學校禮堂大風琴邊,一面彈琴,一面談天。 我照例樂意站在校門前欣賞人來人往的市景,並為二人觀觀風。 學校大門位置在大街轉角處,兩邊可以看得相當遠,到校長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遠遠望到,就進去通知一聲,裡面琴聲必然忽高起來。 老太太到了學校卻照例十分溫和笑笑的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表示對於客人有含蓄的禮貌。 客人卻不免紅紅臉。 因為「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麼雖不分明,兩人的體會卻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棧時,表哥便向我連作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封信,他卻從從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種曲子,或閉目養神,溫習他先前一時的印象。 信寫好念給他聽聽,隨後必把大拇指翹起來搖著,表示感謝和讚許。 「老弟,妙,妙!措詞得體,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 真可以上報!」 事實上呢,我們當時只有兩種機會上報,即搶人和自殺。 但是這兩件事都和我們興趣理想不大合,當然不曾採用。 至於這種信,要茶房送,有時茶房藉故事忙,還得我代為傳書遞柬。 那女教員有幾次還和我討論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過去,回客棧談起這件事,表兄卻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說:「老弟,你看,我不是說可以上報嗎?」我們又支持約兩個月,前後可能寫了三十多次來回信,住處則已從有天窗的小房間遷到毛房隔壁一個特別小間裡,人若氣量窄,情感脆弱,對於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絕望,上吊可真方便。 我實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終於拋下這個表兄,隨同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的同鄉,坐在一隻裝運軍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 三年後,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兩個小學教員已結了婚,回轉家鄉同在縣立第一小學服務。 這種結合由女方家長看來,必然不會怎麼滿意。 因為表哥祖父黃河清,雖是個貢生,看守文廟作「教諭」,在文廟旁家中有一棟自用房產,屋旁還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樹,著有《古椿書屋詩稿》。 為人雖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卻十分清貧。 至於表哥所學,照當時家鄉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飄鄉手藝人」或「戲子」相差並不多。 一個小學教師,不僅收入微薄,也無什麼發展前途。 比地方傳統帶兵的營連長或參謀副官,就大大不如。 不過兩人生活雖不怎麼寬舒,情感可極好。 因此,孩子便陸續來了,自然增加了生計上的麻煩。 好在小縣城,收入雖少,花費也不大,又還有些作上中級軍官或縣長局長的親友,拉拉扯扯,日子總還過得下去。 而且肯定精神情緒都還好。 再過幾年,又偶然得家鄉來信說,大孩子已離開了家鄉,到福建廈門集美一個堂叔處去讀書。 從小即可看出,父母愛好藝術的長處,對於孩子顯然已有了影響。 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種倔強自恃,以及瀟灑超脫不甚顧及生活的弱點,也似乎被同時接收下來了。 所以在叔父身邊讀書,初中不到二年,因為那個藝術型發展,不聲不響就離開了親戚,去閱讀那本「大書」,從此就於廣大社會中消失了。 計算歲月,年齡已到十三四歲,照家鄉子弟飄江湖奔門路老習慣,已並不算早。 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對於這個失蹤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第10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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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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