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於是過去了,「革命」成功了。 現實使一些人青春的綠夢全褪了色。 我那些熟人,當真就有不少憑空作了委員,娶了校花,出國又回國,從作家中退出,成為手提皮包一身打磨得光亮亮小要人的。 但也似乎證實了我這個鄉下人的呆想頭,並不十分謬誤。 做官固然得有人,作事還要人,掛個作家牌子,各處活動,終日開會吃點心固然要人,低頭從事工作更要人。 守住新文學運動所提出的莊嚴原則,從「工具重造」觀點上鍥而不捨有所試驗的要人,從「工具重用」觀點上,把文學用到比宣傳品作用深遠一些,從種種試驗取得經驗尤其要人。 革命如所期待的來臨,也如所憂慮的加速分化。 在這個現實過程中,不幸的作了古人,幸運的即作了要人。 文學成就是各自留下三五十首小詩,或三五篇小說,裝點裝點作家身份。 至於我呢,真如某兄所說,完全落了伍。 因為革命一來,把三毛到一元文字的投稿家身份也剝奪了,只好到香山慈幼院去作個小職員。 但自己倒不在意,只覺得剛走畢第一段路,既好好接觸這個新的現實,明白新的現實,一切高尚理想通過現實時,所形成的分解與潰亂,也無一不清清楚楚,而把保留敘述這點兒現實引為己任,以為必可供明日悲劇修正的參考。 在革命成功熱鬧中,活著的忙於權利爭奪時,剛好也是文學作品和商業資本初次正式結合,用一種新的分配商品方式刺激社會時,現實政治和抽像文學亦發生了奇異而微妙的聯繫。 我想要活下去,繼續工作,就必得將工作和新的商業發生一點關係。 我得起始走進第二步路,於是轉到一個更大更現實的都市,上海。 上海的商人,社會,以及作家,便共同給我以另外一課新的測驗,新的經驗。 當時情形是一個作家總得和某方面有點關連,或和政治,或和書店——或相信,或承認,文章出路即不大成問題。 若依然只照一個「老京派」方式低頭寫,寫來用自由投稿方式找主顧,當然無出路。 且現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既已感染到作家間,於是流行一種現實爭鬥,一律以小幫伙作基礎,由隔離形成小恩小怨,對立並峙。 或與商業技術合流,按照需要,交換阿諛,標榜同道,企圖市場獨佔。 或互相在文壇消息上製造謠言,傾覆異己,企圖取快一時。 在這種變動不安是非不明的現實背景中,人的試驗自然也因之而加強。 為適應環境更需要眼尖手快,以及能忽彼忽此。 有昨日尚相互惡罵,今日又握手言歡的。 有今天剛發表雄赳赳的議論,大家正為他安全擔心,隔一日卻已成為什麼什麼老夥計的。 也有一面兼營舞場經理,賭場掌櫃,十分在行,一面還用綠色水筆寫戀愛詩,紅色水筆寫革命詩的。 ……總之,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對於文學,由這些人說來,不過是一種求發展求生存的工具或裝飾而已。 既不過是工具或裝飾,熱鬧而不認真處,自然即種下些惡種子,影響於社會的將來。 很可惜即一 些準備執筆的年青朋友,習染於這個風氣中,不能不一面學習寫作,一面就學習送喪拜壽。 其時個人用個虔誠謹慎態度有所寫作,成績足以自見的,固不乏人。 但一到集團,便不免空空洞洞。 集團表面越勢力赫赫,這部門也就越見得空虛。 第4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