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量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還是毫無結果。 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積壓的幻想。 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從一種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發現你自己,也發現人。 什麼地方有些年青溫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這個你明明白白。 為的是你怕事,你於是名字叫做好人。 」聲音既來自近處,又像來自遠方,卻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 試去搜尋從我生活上經過的人事時,才發現這個那個「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 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給我的印象上,找出每個「偶然」的缺點,保護到我自己的弱點。 只因為這些聲音從各方面傳來,且從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傳來。 我的新書《邊城》出了版。 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讚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 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麼情緒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 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先生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何如用這個故事填補我過去生命中一點哀樂的原因。 唯其如此,這個作品在我抽像感覺上,我卻得到一種近乎嚴厲譏刺的責備。 「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 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並從一 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 可是生命真正意義是什麼? 是節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 「這不是我要回答的問題,他人也不能強迫我答覆。 」 不過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經成為一個問題。 庭院中棗子成熟時,眼看到綴繫在細枝間被太陽曬得透紅的小小果實,心中不免有一絲兒對時序的悲傷。 一切生命都有個秋天,來到我身邊卻是那個「秋天的感覺」。 這種感覺可以使一個浪子縮手皈心,也可以使一個君子糊塗墮落,為的是衰落預感刺激了他,或惱怒了他。 天氣漸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陽光下寫什麼,且似乎也並無什麼故事可寫。 心手兩閒的結果,使我起始墜入故事裡鄉下女孩子那種紛亂情感中。 我需要什麼?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 總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頭。 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個「偶然」時還覺得害怕。 因為它雖不至於損害人,事實上卻必然會破壞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點自信心,都必然將如此而毀去。 最不妥當處是我還有些預定的計劃,這類事與我「性情」雖不甚相合,對我「生活」卻近於必需。 情感若抬了頭,一群「偶然」聽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麼都完事了。 當時若能寫個長篇小說,照《邊城題記》中所說來寫崩潰了的鄉村一切,來消耗它,歸納它,也許此後可以去掉許多困難。 但這種題目和我當時心境都不相合。 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賞玩中去。 我想把寫字當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儼然用它為我下沉時有所準備。 我要和生命中一種無固定性的勢能繼續掙扎,盡可能去努力轉移自己到一種無礙於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過我雖能將生命逃避到藝術中,可無從離開那個環境。 第3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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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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