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之決心于革命,孰非由惻隱之心所發者。 人必不忍其同類之死亡屈辱。 而歷史之所紀,父老之所傳,亡國之慘,在人耳目。 此追既往而生惻隱者也。 人心醉而未由醒之,濁而未由清之,目擊蚩蚩之民,辛苦憔悴,為人踐踏,乃無異於牛馬草芥。 顧身受者不能自脫,坐視者莫知所救。 此撫現在而生惻隱者也。 由既往而至現在,其每況愈下,已如此矣。 由現在而推將來,其將如水之益深火之益烈歟?抑窮則變,變則通,剝極而復歟?此思將來而生惻隱者也。 德之不建,民之無援,使人陷于沉憂之中,而不能自拔。 由此鬱積以成革命之決心。 是故其決心至單純也,至堅凝也。 心之所向,無堅不摧。 有一日之閒暇,則旁皇如無所歸。 有頃刻之逸樂,則而不安其居。 所藉以祛憂煩而致寧靜者,惟勞身焦思以力行其所志而已。 此無他,惻隱之心能使人宅于憂患,而于安樂去之若將浼者也。 孟子有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夫能此者,無他道焉。 充實其惻隱之心而已。 苟其心懸懸于天下之疾苦顛連而無告者,則身處富貴,適使其不寧之心為之滋甚。 至于貧賤,則天下之所同也。 天下之人,既不自拔于貧賤。 吾一人又何擇焉。 若夫威武能屈天下之懦者,而不能屈天下之仁者。 蓋仁者必有勇,於情所不能忍者,必不恝然也。 欲行其心之所安,雖萬死而不辭。 是故至激烈之手段,惟至和平之心事者能為之。 至剛毅之節操,惟至寬裕之度量者能由之。 由惻隱之心而生之勇氣,能使威武為之屈。 詎有屈于威武者乎?是故能保其惻隱之心者,則貞固之節,入水火而不渝,必不于生死去就之際,有所遲回以玷其生平也。 雖然,淫于富貴,移于貧賤,屈于威武者,惟小人之所為耳。 卓犖之士,克自振拔,常不為其所覊。 吾今乃于富貴貧賤威武之外,更得一事焉,厥為名譽。 無賢無愚,咸耽於是。 雖以仲尼,猶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 「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 」則幾等於口頭禪矣。 夫名者,實之賓。 名非有累於人也。 然而于本原之地,而有好名之念,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 苟患之無所不至,以名之不己屬,因而灰敗者有之矣。 甚則,因而變節者,亦有之矣。 尤甚者,以爭名之故,君子之相忮,甚于小人之相殘。 壞植敗群,于今為烈。 名之為累有若是也!然求其本,亦由於未擴充其惻隱之心而已。 誠使惻隱之心而能擴充,則好名之念未有不為之克滅者。 余小子不敏,嘗服膺于王陽明之言。 每讀其《答聶文蔚書》,未嘗不為之嘆息也。 夫聶子之言曰: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 道固自在,學亦自在。 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 其通道之篤,已可謂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矣。 而陽明之意,則以為: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不信。 蓋以生民之困苦荼毒,莫非疾痛之切于吾身。 所以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 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 而一夫不獲,若已推而納諸溝中者。 非故為是以祈天下之信已也。 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 夫如是,其所以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初非有所執拗而為之。 良由疾痛迫切,雖欲己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此所以為至誠也。 使人能以此心為心,則求自慊之不暇,而好名之念,無自而生矣。 天下信之,喜其志之得行,而己無與也。 天下非之,終必祈其志之得行,於己亦無與也。 悠悠之毀譽,寧有所輕重於毫末耶? 夫富貴貧賤可以移人之情者也。 威武雖不能移人之情,而以力服人,能使人不得不從者也。 至于名譽,其得之之樂,有甚于富貴。 失之之苦,有甚于貧賤。 而其具有能左右人心志之力,則又過于威武。 前三者為常人所不能免,後者則高材之士亦或不能免。 然使一旦能擴充其惻隱之心者,則此四者不撥而自去,而其心乃純一而不雜矣。 夫純潔者必有勇,所謂無慾則剛也。 惻隱之心迫于內,則仁以為己任,雖殺身而不辭。 斯義理之勇,而非血氣之勇也。 義理之勇,其可見者有二: 一曰不畏死 人情莫不樂生而畏死。 以生之有可戀也。 若夫為惻隱之心所迫,則接于目,充于耳者,皆顛連無告者之憂傷憔悴之色,與其呻吟之聲。 既不忍于旁觀,又不能拯之出於水火。 吾何為生於此世乎?則彌覺生之可厭,而未見其可戀也。 夫以生為可厭,則其不畏死無難矣。 然人情莫不戀其所親。 吾人于此,豈獨無所感乎?顧天下人之愛其親,孰不吾若。 吾不忍舍吾親,而父母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者,盈天下皆是也。 吾其能一一使之不捨其親乎?吾于家庭之際,至難言也。 然而天下之人,其遭際之難同於我,或什百千萬於我者,則又何限。 吾其能以自私乎?思此而愛親之心迸而合于愛同胞之心,死志決矣。 自以力之微,無以致其愛於同胞,又無以致其愛於其親也,以一死絶其愛焉。 而于其將死,固未忘同胞,又未忘其親也。 于此知愛親之心,與愛同胞之心,實為一物而無間于公私,而純然惻隱之心是也。 第46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晚清文選》
第4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