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 信此說,則唐旦之天國戲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 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 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 且此問題,實與美術之淵源之問題相關係。 如謂美術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則其淵源必全存於經驗而後可。 夫美術之源,出於先天,抑由於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題也。 叔本華之論此問題也,最為透闢。 茲援其說,以結此論。 其言此論本為繪畫及雕刻發,然可通之於詩歌小說。 曰: 人類之美之産於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即意志于其客觀化之最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以佔領其物質。 且意志之發現于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複雜。 即以一樹言之,乃無數之細胞,合而成一系統者也。 其階級愈高,人類之身體,乃最複雜之系統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別之生活。 其對全體也,則為隷屬,其互相對也,則為同僚,互相調和,以為其全體之說明,不能增也,不能減也。 能如此者,則謂之美。 此自然中不得多見者也。 顧美之於自然中如此,于美術中則何如?或有以美術家模仿自然者,然彼苟無美之預想存於經驗之前,則安從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與不完全者相區別哉?且自然亦安得時時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無缺哉!或又謂美術家必先於人之肢體中,觀美麗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構成美麗之全體。 ──此又大愚不靈之說也。 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麗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識,斷非自經驗的得之,即非後天的而常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為先天的也。 吾人于觀人類之美后,始認其美。 但在真正之美術家,其認識之也,極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勝乎自然之為。 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斷及發見者,乃意志于最高級之完全之客觀化也。 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預想。 而在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預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 彼于特別之物中,認全體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囁嚅之言語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計而不能產出之美,現之繪畫及雕刻中,而若語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 」苟有判斷之能力者,必將應之曰:「是。 」唯如是,故希臘之天才,能發見人類之美之形式,而永為萬世雕刻家之模範。 唯如是,故吾人對自然于特別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認其美。 此美之預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現于美術也,則為實際的。 何則?此與後天中所與之自然物相合故也。 如此,美術家先天中有美之預想,而批評家于後天中認識之,此由美術家及批評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觀化者也。 哀姆攀獨克爾曰:「同者唯同者知之。 」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則美術家有自然之美之預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諾芬述蘇格拉底之言曰:「希臘人之發見人類之美之理想也,由於經驗。 即集合種種美麗之部分,而于此發見一膝,于彼發見一臂。 」此大謬之說也。 不幸而此說蔓延于詩歌中。 即以狹斯丕爾言之:謂其戲曲中所描寫之種種人物,乃其一生之經驗中所觀察者,而極其全力以模寫之者也。 然詩人由人性之預想,而作戲曲小說,與美術家之由美之預想,而作繪畫及雕刻無以異。 唯兩者于其創造之途中,必須有經驗以為之補助。 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喚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識,而後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 叔氏《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二百八十五頁至二百八十九頁 由此觀之,則謂《紅樓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於作者之經驗,則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後可。 其是與非,不待知者而決矣。 讀者苟玩前數章之說,而知《紅樓夢》之精神,與其美學、倫理學上之價值,則此種議論,自可不生。 苟知美術之大有造於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 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 故為破其惑如此。 ○文學小言一 昔司馬遷推本漢武時學術之盛,以為利祿之途使然。 余謂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 何則?科學之事業,皆直接間接以厚生利用為旨,故未有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相剌謬者也。 至一新世界觀,與一新人生觀出,則往往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不能相容。 若哲學家而以政治及社會之興味為興味,而不顧真理之如何,則又決非真正之哲學。 此歐洲中世哲學之以辨護宗教為務者,所以蒙極大之恥辱,而叔本華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學之哲學者也。 文學亦然。 飠的文學,決非真正之文學也。 二 第42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晚清文選》
第4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