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自罷歸,屏絶俗塵,獨處小樓。 楹外一鬆,移自天目,虯干縱橫,翠羽茂密,鬱鬱蒼蒼,四時不改,有承露沐雨之姿,凌霜傲雪之節。 日夕坐對,盼睇不離。 或靜思往昔,即四五年前事,恍惚如夢,憶記紛紜,百感皆為陳跡,謂既往為夢幻,而此時為暫寤矣。 自今以後,安知他日之憶今,不猶今日之憶昔乎!夢喜則喜,夢憂則憂,既覺而遇憂喜,亦復憂喜。 安知夢時非覺,覺時非夢乎!松窗長晝,隨筆述事,既以自省,且以貽吾後人。 時萬曆癸巳,虎林山人八十三翁張瀚識。 ●卷一 ○宦遊紀 余始釋褐,觀政都台。 時台長儀封王公廷相,道藝純備,為時名臣。 每對其鄉諸進士曰:「初入仕路,宜審交遊,若張某,可與為友。 」稍稍聞于余。 值移疾請假,公遣御史來視,且曰:「此非諸進士埒。 」余感公識別于儔伍中,不可無謝,假滿謁公私第。 公延入,坐語之曰:「昨雨後出街衢,一輿人躡新履,自灰廠歷長安街,皆擇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轉入京城,漸多泥濘,偶一沾濡,列不復顧惜。 居身之道,亦猶是耳。 儻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余退而佩服公言,終身不敢忘。 嘉禾蜃川孫公植與余同榜,先余一名。 丙申秋月,吏部取選,誤以餘名先於孫,乃取及余,不及孫。 孫時以休沐注籍,聞之,詫曰:「豈因注籍不取,何以自解?避南部為下選首耶?」遂偕余詣部詢選郎屠。 屠曰:「是謄本誤也。 孫留選,張暫還。 」余曰:「奉文取選,余來解。 設恥不為,亦將避南部為下選首耶?」屠喟然曰:「二君皆賢者,姑並留議處。 」乃扣該起送缺,選余南京工部都水司主事,督艦龍江,候至次年三月,始得蒞任。 後孫與余皆丁內艱,起補刑曹,揚歷三十餘年,並以尚書致仕。 顯晦崇卑,各有定分,安義命,循理道,他何足計哉!余二人可謂同心矣。 世廟時車駕狩楚,擬從衛輝乘舟北還。 命南部飾黃船五,以五日為限,完即趨赴候駕。 余時為水部郎,晝夜鳩工竣事,送兵部發行。 兵書王兀為避害計,推托三日。 余曰:「南都黃馬快船,皆水軍撐駕,何獨吝于上用之舟?」兀怒形聲色。 余白周司空用曰:「事亟矣!急具疏曰『某日舟完,今方撥軍駕送』,且遍告從行諸臣。 」疏達,上知緩不能及,有旨曰:「迴鑾從陸,南京取來船隻,都不必用。 」不然,駕臨衛水,覓舟不獲,何以逃不測之譴?士大夫下達事理,緩急奚賴耶! 余監造作,雖竹頭木屑,不厭瑣細,為之計算,歲省不貲。 兼攝上、下關抽分,余謂征商非盛世之政,弛十之二。 商販悅趨,稅額較前反增十之五。 二廠局中堆積朽株數十年,棄置無算,余為斷以作薪,供惜薪司用,得省數千金。 自以悉心任事,忌者反從而媒孽之,查盤日顧,謂余擅折有用之材,參論逮問。 有旨:「某免逮,余如議。 」余駭愕不知所以,時論謂朝廷明見萬里。 然省費公家,徒招謗議,毀譽在人,其不足信如此。 近世謂巧宦善趨利避害,余所睹記,殊不盡然。 王主事公福差真州監閘,時章聖太后梓宮南,將由閘出江。 王懼,輒呈部自謂楚人,顧藉護送差得暫歸省。 部準遣代。 王不及待,取交呈文冊,賫京投之,即離閘。 梓宮既過,復稱病,不之楚。 兩避難,巧矣。 未幾,得長史去。 余同年徐君與余同西曹,有詔獄,旦夕不保,惴惴恐懼。 會轉他司,方幸脫禍,卻以失朝逮杖。 在官升沉禍福,各有定命,安用智巧為哉! 昔人云刑罰得中,是刑罰中教化。 當官者一以公心聽斷,民自不冤。 余往見侍禦按臨各屬,遇審囚待,無論輕重冤枉,直笞撻而已。 時賈公大亨獨不任刑,細檢卷宗,詳審干證,一一令盡言無隱,又諮諏郡邑長貳,務各得其情。 每一案出,人人稱服。 蓋賈能知人善任,而余輩亦盡心剖斷,故所平反悉當。 古人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 吾儕避嫌殺人,所希蝸角名耳,不知事後並微名失之,何自壞心術為也?平生經歷多矣,猶記鳳陽民陳邦家資饒裕,一仆遠出,途遇群盜,挾之同行,分與敝衣數件,歸語其主,主驚懼,走首官司。 群盜恨之,即夜劫陳,殺其子,擄仆妻去,反詣官司,告富豪強占仆婦,忌坐仆死。 逮邦鞫訊,訐者云:「但令仆妻出,真情自見。 」婦竟不得。 問官謂:「此非強占,何抗匿不出?」乃以邦富避嫌,遂坐邦死。 長垣快手王崇儒買娼為妻,賃富人婁榭之居。 婁索租急,王夜令婦潛往婁所,旦持刃入,大呼富豪強姦良人,乃索取衣飾賈資以去。 婁大憤,奔訴縣中。 王驀赴兵道,以銀飾為買和。 兵道鞫之曰:「汝不強姦,惡用重賄買免?」坐婁死。 余時審駁,一時釋之。 問官又挾余曰:「曷不避嫌?」余曰:「何嫌可避!但求中情法耳,焉敢殺人以沽名哉!」 第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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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窗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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