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王象藎僱了短工在井上絞轆轤灌菜,只見少主人來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 原來王象藎移在南園,紹聞總不曾來過一次。 今忽而到了,急喚女兒改畦,自上屋裡搬出一張小桌,趙大兒拿出一個低座兒,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樹下。 趙大兒把煮的現成的茶捧來,放在桌上。 女兒出來改畦,向紹聞笑道:「大爺今日閒了麼?俺奶奶好呀!」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飾。 兼且舉止從容,言語婉昵。 紹聞不覺心裡又親愛、又敬重,答道:「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 」王象藎道:「叫他娘們略閒些就去送萊去。 當下天又熱,這菜一天沒水,就改個樣兒。 」 紹聞看這菜園時,但只見: 庚伏初屆,未月正中。 蟬吟繁樹之間,蟻鬥仄徑之上。 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進,滿一畦再遞一畦。 駝背老嫗,半文錢,得蔥韭,更指黃瓜兩條。 重髫小廝,一瓢飲,啖香杏,還羡蜜桃一個。 小土地廟前,只有一隻睡犬。 大核桃樹下,曾無半個飛蠅。 不覺暗嘆道:「舊高樓大廈,反不能有此清幽。 」 少頃,只見趙大兒在屋門叫道:「先打發澆水的吃飯。 大叔的飯也有了。 」澆水短工,聽說一聲,便住了轆轤。 女兒也放下改畦鋤,到井池邊洗了手,自向屋內幫母親去。 王象藎拿出短工的飯,放在另一株柳樹下。 短工吃完,將所用碗箸向桶洗淨,自覓一株樹蔭,展開布衫,枕了一個竹枕,呼呼的睡去。 王象藎把小桌抹淨,捧出飯來,三回放完。 紹聞一看,乃是一盤韭菜,一盤萵苣,一盤黃瓜,一盤煎的鷄蛋,中間放了一大碗煮熟的鷄蛋,兩個小菜碟兒,兩個小鹽醋碟兒,一盤蒸食。 品數雖甚家常,卻精潔樸素,滿桌都是敬氣。 王象藎道:「家中沒酒,我去打一壺來。 」紹聞道:「我不吃酒,且誤了說話。 你且坐下。 」王象藎坐在一個草墩上,看紹聞吃。 趙大兒叫女兒送的茶來,又澆了自己栽的鳳仙花兒,回屋而去。 這紹聞覺得滿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氣,因說:「我這番來,是為咱家還完債還餘下六百兩銀子,該怎的處置,你說。 」 王象藎道:“我夜間已打算明白,本要進城說去,不料大相公今.日來了。 這六百兩銀子,第一件要制一付壽木,奶奶年紀大了,雖說精神康健,我們不可不偷偷預備。 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這父母身上大事,是萬萬承不得人情,萬萬落不得後悔。 第二件,是要個書房,叫興官相公唸書。 或是把張大爺房子贖回 ,或另置一處。 現在後門邊吳小二有個房院,他要遷移大街,只三十兩便賣。 他走的緊,我們打掃裱糊,三天便可讀的書。 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該有個藏身地方。 到明年約上兩三個學生,與興官相公做伴兒,大相公就是先生。 大相公讀書,可約婁少爺、張少爺,再尋一兩位不拘童生、秀才會課。 孔爺如今回來了,就央這老人家看課,好應考試。 興官相公也該考了。 大相公當日考時,比興官相公年紀、身材,還小的多哩。 況且咱家把書房賣了,那是不用提起哩。 前院典當出去,壘了後牆。 大相公改邪歸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來了。 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萬一程爺、張爺、蘇爺、孔爺、婁少爺們,有話與少爺說,沒個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 張爺住的房子,贖了原好,只是那遷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 ”紹聞道:「這兩件你說的很是,咱就這樣辦。 第三件呢。 」王象藎道:「下余五百銀子,急把南鄉的地,贖回兩家佃戶。 大相公你想,俗話說:千行萬行,莊稼是頭一行。 一家子人家,要緊的是吃穿。 吃是天天要吃哩。 『一家吃穿,等着做官』,這官是望梅止渴的。 況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時候少,不做官的時候多。 況且做官的飯,又是難吃的。 所以孔爺到浙江,說什麼有了倭賊擾亂地方,不上一年就回來了。 回時若不是有兩三頃地,吃什麼哩?若說是做生意,這四五百兩銀子,不夠作本錢。 況生意是活錢,發財不發財,是萬萬不敢定的。 唯有留下幾畝土,打些莊稼,鍋裡煮的是莊稼籽兒,鍋底燒的是莊稼稈兒,養活牲口是莊稼中間出的草料。 萬物皆從土裡生,用的銀錢也是莊稼糶的。 才好自己有了勤儉之心。 若是銀子在家裡放著,人心似水,水漲船高的,有一個錢便有兩個錢高興,大相公是化費慣了的手段,萬一化費了這個錢,是聚者易散,散者難聚。 到那時候後悔起來,乾急沒法兒。 鄉裡人常說兩句俗話,『寧當有日籌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人肚內有了這兩句話,便不怕了。 大相公是過來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舊年好過的時節,真正如登天之難,再沒有半個梯子磴兒。 大相公再想。 」紹聞點頭道:「是,是。 明日你回去,咱就這個辦法。 我走罷。 」 說罷,就要起身,趙大兒道:「再涼快一會兒。 」紹聞道:「走罷。 」女兒想著問候奶奶,羞澀不好開口,只是眼看著紹聞起身而去。 正是: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盡倫; 慢作尋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 第八十六回 譚紹衣寓書發鄞縣 盛希僑快論阻荊州 第25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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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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