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這綉江縣四十里一個明水鎮,有座龍王廟。 這廟基底下發源出來滔滔滾滾極清極美的甘泉,也灌在白雲湖內。 有了如此的靈地,怎得不生傑人?況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時節剛剛六七十年,正是那淳龐朝氣的時候,生出來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醜驢歪貨。 大家小戶都不曉得甚麼是唸佛吃素,叫佛燒香;四時八節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順父母,雖也沒有象大舜、曾閔的這樣奇行,若說那「忤逆」二字,這耳內是絶不聞見的。 自己的伯叔兄長,這是不必說的。 即便是父輩的朋友,鄉黨中有那不認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們遇著的,大有遜讓,不敢輕薄侮慢。 人家有一碗飯吃的,必定騰那出半碗來供給先生。 差不多的人家,三四個五六個合了伙,就便延一個師長;至不濟的,才送到鄉學社裡去讀幾年。 摸量着讀得書的,便教他習舉業;讀不得的,或是務農,或是習甚麼手藝,再沒有一個游手好閒的人,也再沒有人是一字不識的。 就是挑蔥賣菜的,他也會演個之乎者也。 從來要個偷鷄弔狗的,也是沒有。 監裡從來沒有死罪犯人,憑你甚麼小人家的婦女,從不曾有出頭露面遊街串市的。 懼內怕老婆,這倒是古今來的常事,惟獨這綉江,夫是夫,婦是婦,那樣陰陽倒置,剛柔失宜,雌鷄報曉的事絶少。 百姓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完畢,必定先納了糧,剩下的方纔食用。 里長只是分散由帖的時節到到人家門上,其外並不曉得甚麼叫是「追呼」,甚麼叫是「比較」。 這里長只是送這由帖到人家,殺鷄做飯,可也吃個不了。 秀才們抱了幾本書,就如綉女一般,除了學裡見見縣官,多有整世不進縣門去的。 這個明水離了縣裡四十里路,越發成了個避世的桃源一般。 這一村的人更是質樸,個個通是前代的古人。 只略舉他一兩件事,真是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睜的。 一位楊鄉宦官到了宮保尚書,賜了全俸,告老在家。 他卻不進城裡去住,依舊還在明水莊上,略略的將祖居修蓋了修蓋,規模通不似個宮保尚書的府第,他卻住在裏邊。 把縣裡送來的青夫門皂,盡數都辭了不用。 或到那裡遊玩,或到田間去,路遠的所在,坐了個兩個的肩輿,叫莊客抬了;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個奚童,慢慢踏了前去。 遇著古老街坊,社中田叟,或在廟前樹下,或就門口石上,坐住了,成半日的白話。 若拿出甚麼村酒家常飯來,便放在石上,大家就吃,那裡有一點鄉宦的氣兒。 那些莊上的鄉親也不把他當個尚書相待,仍是伯叔兄弟的稱呼。 人家有甚喜慶喪亡的事兒,他沒有自己不到的。 冬裡一領粗褐子道袍,夏裡一領粗葛佈道袍,春秋一領漿洗過的白佈道袍,這是他三件華服了。 村中有甚麼社會,他比別人定是先到,定是臨後才回。 有一個鄰縣的劉方伯特來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幾日,遍看了綉江景緻。 一日,正陪劉方伯早飯,有一個老頭子,猱了頭,穿了一件破布裌襖,一雙破鞋,手裡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廳前。 楊尚書見了,連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階前,手扯了那個人,狠命讓他到廳。 那人見有客在上面,決意不肯進去,只說要換幾斗谷種,要乘雨後耕地。 楊尚書連忙叫人量了與他,臨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門外,叫人與他馱了谷,送到家中。 那劉方伯問道:「適纔卻是何人?怎麼老年翁如此敬重?」尚書道:「是族中一位家兄,來換幾斗谷種。 」方伯道:「不過農夫而已,何煩如此?」尚書道:「小弟若不遭逢聖主,也就如家兄一般了。 小弟的官雖比家兄大,家兄的地卻比小弟的還多好幾十畝哩。 」說得劉方伯甚覺失言。 再說他那村外邊就是他的一個小莊,莊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 他把那邊又幫闊了丈許,上面蓋了五間茅屋,沿堤都種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 暮春桃花開得燦爛如錦,溪上一座平闊的板橋,渡到堤上,從樹裡挑出一個藍布酒簾,屋內安下桌凳,置了酒爐,叫了一個家人在那裡賣酒,兩三個錢一大壺,分外還有菜碟。 雖是太平豐盛年成,凡百米面都賤,他這賣酒原是恐怕有來遊玩的人沒鐘酒吃,便殺了風景。 若但凡來的都要管待,一來也不勝其煩,二來人便不好常來取擾;所以將賣酒為名,其實酒價還不夠一半的本錢。 但只有一件不好:只許在鋪中任憑多少隻管吃去,也不計帳,也不去討。 人也從沒有不還的。 尚書自己時常走到鋪中作樂。 一日,鋪中沒有過酒的菜蔬,叫家人去取來。 有兩個過路的客人過了橋走上堤來,進到鋪中坐下,叫說:「暖兩壺酒來我們吃。 」尚書道:「酒倒盡有,只是沒有過酒的菜,所以掌柜的往家裡取去了,央我在這裡替他暫時照管。 你二位略等一等。 」那二人道:「我們醬斗內自己有菜,央你與我暖暖酒罷。 」楊尚書果然自己裝了兩大壺酒在爐上湯內暖熱了,自己提了送到兩個的桌上,又將來兩付鐘箸送去。 二人從醬斗內取出的豆豉醃鷄,盛了兩碟,斟上酒,看著尚書道:「請這邊同吃一鐘如何?」尚書說:「請自方便,我從不用酒的。 」 第9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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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因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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