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着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幹我的大事去。 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 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 不防這邊嘡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的似的。 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 人家謝客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 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穀子爛芝麻的閙這些累贅呀!」那尹先生道:「我講的是禮,禮設天下。 大凡于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 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說:「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剗,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 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頭去!」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裡不動。 只見他揚着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鷄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雄豪傑。 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鬆,說:「領教!」 姑娘在旁一看,說:「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如此。 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 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 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 」鄧九公道:「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着窄呢麼!」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搧着,就氣得他喲,咈哧咈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 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着幾根小鬍子兒,微微而笑。 姑娘納着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那先生道:「『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 英雄豪傑本於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 」姑娘聽了這話,口裡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准不合他辯,便又問道:「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尹先生沉吟一會,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 這話卻又有兩講。 」 姑娘道:「怎的個兩講呢?」尹先生說:「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 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 看得親,自然看得重。 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 」姑娘道:「那一說呢?」尹先生道:「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于養母、慈母,事非常有。 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 講到父親,天道也,乾道也。 乾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 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重。 」 姑娘道:「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 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 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絰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 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裡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 『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 至于為親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着那『守如處女,出如脫兔』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 姑娘道:「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于落到個『尋常女子』。 」尹先生道:「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娘結仇不成?」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脫開了,理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着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 第9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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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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