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開別人腦殼,結果被打的人瘋了,最後自殺?我可不相信阿鷹能打別人腦袋,阿鷹從小兒就膽小怕事,這點我很瞭解。 」 說著說著,對這場於事無補的爭論,我已漸漸失去了熱情。 出於疲勞和莫名其妙的憤懣,我彷彿覺得腐蝕了的牙齒紛紛脫落,弄得滿口裡都是不快與空虛的味道。 死去友人的回憶又復甦過來埋怨我:面對一個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死者,一個生者所能做的難道就是和這種毛孩子無聊地鬥嘴?這不就是說生者對死者一無所能嗎?儘管我沒有確實的理由,但是,這幾個月 友人去世、妻子開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嬰兒送進保育院之後的日子裡或許也與更以前的積累也有關聯,總有一種模糊不清的預感籠罩着我,基于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還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義。 而且我死後,活着的人們大概不會為死去了的我做點什麼正經事。 「你還不理解阿鷹,阿鷹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真的,你和阿鷹就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樣。 你今天幹嘛接阿鷹來呀!」年輕人用像着了魔似的哭聲說道。 我從他那似要落淚的臉上移開視線。 他離開我,睡到床上他「同僚」的旁邊去,便再也沒一點響動。 我從妻子腳邊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飯時買來的供機場觀光客享用的機上餐用的紙杯,喝着那氣味不佳、口感刺激的東西。 妻子只買最便宜的威士忌。 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時間像得了犬瘟熱的狗,連連發出可悲可嘆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幹嘛老盯着機場看啊?我有話要說,老鼠!」妻子叫道,她正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潛行。 我小心地抱著酒瓶和紙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鷹問到孩子,可怎麼說好呢?」 「不吱聲不就得了。 」 「可,要是阿鷹接着問我為什麼喝酒,就不能不吱聲了?」妻子發揮着酒醉帶給她的不可思議的清醒,說。 「不過,要是回答其中一個問題,那剩下的那個就可以省下不答了,問題就簡單了。 」 「簡單不了。 要是你把兩個問題的因果關係弄那麼明白,孩子的問題,喝酒的問題早就解決了。 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懷上了呢。 」 「阿鷹會不會也教訓我說‘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呢?可是,我可沒心思接受再教育。 」妻子斬釘截鐵地說。 我給妻子往杯裡倒了些威士忌。 「阿鷹沒準還以為我們帶著孩子來接他呢。 」 「弟弟還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齡呢,他自己還沒長大呢。 」 妻子彷彿在自己左右兩膝之間看到了孩子的幻影。 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來的手,像是勾畫着長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輪廓。 她這一連串的動作更加深了我的困惑和無處發泄的憤懣。 「我老覺得阿鷹要帶來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類的禮物,我們會閙得挺尷尬的。 」 「阿鷹大概也沒錢買什麼玩具娃娃吧。 」我說。 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同妻子不願意向初次見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嬰兒一樣,我感到自己也想儘力迴避這個問題,以免這個任務落到自己頭上。 「阿鷹屬於哪一類人?敏感還是遲鈍?」 「極度敏感的時候和遲鈍的時候都有,兩者兼有吧。 但是不管怎麼說,依你現在這種狀態,作為初次見面的新家庭成員,他可不屬於你所希望的類型。 」我說完,年輕人在床上咕咕容容動了一陣,像個受到攻擊的米蟲兒似地縮成一團,輕輕咳了咳嗓子。 鷹四的「親兵」是向我們試着進行了一點客氣的抗議。 「我可不想受誰審問!」突然變得激昂的妻子卻又很快沉靜下來,也可以說簡直像被拋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靜止點上,吐出了這麼一句自我防衛的話來。 我害怕妻子開始沿她自身內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厭惡或自我憐憫的螺旋式階梯無邊無際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 然後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裡注滿了威士忌。 如果妻子不主動要去睡覺的話,現在應進一步加劇她的醉意。 比頭痛或胃病等肉體上的痛苦更可怕的東西,在深夜裡恣意奔騰的怪念頭,要襲擊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腦了。 妻子雖明顯在抑制自己的噁心,卻又喝了一大口。 我睜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視力不佳的眼睛,看著妻子那向內側收斂着的無依無靠的孤獨的臉。 妻子終於挺過去了。 妻子那閉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臉上,嚴肅的輪廓消失了,繼而出現的是少女般的面容。 握著大玻璃杯的手在膝蓋上面的空間中搖動着。 當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時,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樣落在膝蓋上。 妻子已經熟睡了。 喝乾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動了動身,打了個哈欠,學着青年人的樣子直接往床上一躺,你簡直就像老鼠一樣,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覺的列車。 夢中我站在從大電車道進入旁邊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背後有龐大數量的人群,他們的身體不停地撞着我的側身或後背。 繁茂的街樹顯示着現在正是夏末,樹木的繁茂就像環繞我故鄉山谷的森林一樣。 和我身後那雜亂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臉貼在水面看水底一樣眺望着前方。 第40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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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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