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僅沒有逃避廣島,相反地接納了廣島。 他究竟是為了誰呢?他是為了當他悲慘地死去之後將繼續生存的、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類,是為了我們。 宮本定男的熱情,恐怕是來自於他正面臨着自身難以逃避的死亡。 同樣死於廣島的優秀詩人岞三吉也突然滿懷熱情地傾向政治,並在他發生了致命的大咯血之後還參加了實際的行動。 豐田清史曾證實說:「24年4月,大咯血不可否認地將岞君帶入了死亡的恐怖之中……而對於死亡的畏懼卻使他決心加入日本共產黨,並于6月5日參加了那次船越町的日鋼事件鬥爭」。 為了戰勝自己面對悲慘死亡的恐怖,必須確信活下來的人們能夠從他們為戰勝悲慘的死亡所做的一切當中受到啟迪,從而使自己的死為生者做出貢獻。 如是,則死者就會化為今後仍將生存的人們的生命的一部分而繼續存在。 這種以死後的生命為賭的行為,就是宮本定男在原子病醫院中所從事的活動,就是岞三吉的入黨。 由此,我被喚A某種疑慮:目前緊緊束縛着我的恐怖,豈不是要使他們以自身的死亡下的賭注變得毫無意義了嗎?而且,關於這一點,宮本定男在他彌留之際可能已經預感到了。 這種恐怖的感覺不曾離我而去。 我們這些依然生存在地球上的人們,難道不是否定他們的以死為賭,而又不想支付賭資嗎? 或許我要將這些死者稱之為聖徒。 而他們並不信仰任何宗教,詩人甚至還是一位共產主義者。 但如果按照加繆在下列對話中為聖徒所下的定義,那麼這種稱呼也似無不妥。 他說:「‘牽動着我心的是如何才能成為聖徒的問題’‘那你不是不信神嗎?’'所以說,人不依靠神能成為聖徒嗎?——這是我今天懂得的唯一的具體問題。 '」 儘管如此,如果還有人對聖者一詞持有反感,那麼,你就應該想起塞利納以粗野鄙俗的筆觸寫出的一段話,同時再想一想那兩位至死都不曾保持沉默的死者。 塞利納寫道:「所謂徹底的失敗,主要是忘卻,尤其忘卻那些將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人和事,最後也未曾發現有些人是何等的心術不良,隨後死去。 當你將一隻腳伸進棺材裡的時候,你再掙扎反抗也無濟於事了,但是也決不能既往不究,要將在人群中發現的所有極端陰險毒辣的一面,逐一揭露出來,否則將會死不瞑目。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曾虛度一生。 」廣島的倖存者們對於那一場極端殘酷的人類悲劇不再保持沉默,不想將它忘卻。 相反,他們想要發表議論,進行研究,並將它記錄下來。 這確實是一種需要付出非凡努力的重大行為。 廣島以外的人是無法準確地衡量他們必須戰勝的以厭惡感為首的全部感情的總量。 唯一有權忘記廣島、對廣島的一切保持沉默的人,反而希望議論它、研究它,並將它記錄下來。 《廣島之河》的婦女們、推動實現原子彈氫彈白皮書計劃的人們,以重藤博士為首的原子病醫院的醫生們,還有那些以謹慎而微弱的聲音訴說自己的殘酷經歷,訴說自己心中的廣島的所有原子彈受害者們,在這些廣島人的身上存在着真正的人類威嚴,今天看來已不足為奇了。 只有這樣,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才會出現擁有威嚴的人們。 自從兒時陷入困境以來,至今我仍未能就如何才能使自己擁有威嚴這一課題寫出一份理想的答卷。 但是,僅有的一點就是我覺得似乎掌握了從屈辱和羞恥的感覺中保護自己的手段,那就是要永遠牢記切不可忽視廣島人的威嚴。 □ 作者: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五、不屈的人們 在這個人類的世界上,運用所謂善惡二元論進行思維的人,或許已為數不多了。 它已不再流行。 然而,在原子彈受害者的意識宇宙裡,突然顯現出那個夏日的景象——絶對的惡,而同時出現的應該還會有從那時起,與惡進行頑強抗爭,力圖在這個世界上恢復人類平衡的善。 當原子彈爆炸的瞬間,它便成為人類的惡的意志的象徵;成為殘暴的罪惡之神和最為現代化的瘟疫。 企圖對為了儘快結束戰爭而需要的武器——原子彈做出善意解釋的任何嘗試,恐怕連求得參加進攻的士兵們的心之所安都不能做到。 因為包括聯合國軍和日本軍在內,姑且不論攻守雙方的得失,原子彈赤裸裸地暴露了戰爭本身惡的絶對值。 然而,其間,在被徹底毀滅的荒野上,善的意志卻在開始化為行動。 其中有的是負傷的原子彈受害者自身的求生意志;有的是為了救助負傷者,醫生們從毫無體驗的情況出發所做出的努力。 廣島的人們從那一個早晨開始的活動的價值,就在於他們立志要同直至原子彈出現人類科學進步的總和相對抗。 如果確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着人類的和諧和人類的秩序,那麼,廣島的醫生們的努力就一定足以同原子彈本身深重的罪惡相匹敵。 而我關於人類力量的信賴或人道主義懷有一個惡夢,一個關於人類力量信賴的某種特殊類型的惡夢。 對於這一類型的人道主義而且只能是人道主義,我既懷着深深的厭惡感,又不禁時時刻刻在思索。 第32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3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