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飲馬河」這個名字卻還時常被人提起。 再如這巷口的一塊上馬石台,也可以說是當年繁盛的一個記號吧。 這塊上馬石除卻特別重大外,與普通的上馬石也並沒有多大差別,不過這塊石頭如今已經不是什麼上馬石了,它成了一些閒散人生下辛談天的地方,也是小孩子們來說來作遊戲的根據地,有時候,一些青年人也用它來比試力量,然而三個人至五個人也只能撼得它微微欠身而已。 兩個老頭子哄他們的孫孫來騎馬。 這塊石頭也就又變成一匹石馬了。 小孩子總喜歡跑到這塊石頭邊,用小手拍拍那光滑的石頭─—石頭已經磨擦得很光滑了─一自己並作出騎馬的姿勢,口裡喊道:「打,打,打。 」 兩個老頭子都住在這條巷內,另有一個同姓的老弟兄,是住在這村子的另一個角落裡的,只要有人提起「三個老頭子」,大家就明白是車門底下的這三個了。 他們除卻睡覺吃飯之外,把大半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個車門底下。 他們的記憶非常繁瑣,他們的談話又重複不盡,而他們永不會忘情於那些過去的好年月。 他們一開口便是:「我們年青的時候怎樣……」或是「老祖父曾經告訴過我說那些年間……」他們對於現今的事情不大關心,但偶然聽到一點便長噓短嘆。 他們常說:「我們是不中用了,活着也沒有意思,還不如早些到土地裡去歇息了吧。 」他們也常常談到:「老弟兄們。 到底我們誰應當先走呢?」於是年紀最長的一個便很慷慨地搶着說:「當然啦,當然啦。 我比你們大許多歲數,當然我先走啦,我恐怕不能給你們送行了。 」另外兩個老頭子一定會同時把煙袋一敲:「也好,你先到那邊去打下店道,到那邊把床鋪都安排停當,然後再來招呼我們吧。 我們還可以到那邊去同吃煙,同說話,就只怕那邊沒有太陽可曬了!」 今天只剩着兩個老頭子了,那個住着另一個角落裡,年紀最小的老頭子曾經早走了,走了好多天了。 這個年紀最老,曾經自己答應先走的老頭子,還不曾走,不過前些天他剛剛閙過一次傷風,几乎走掉,卻又被醫生給拉回來了。 那個年紀居中的農頭子,前些天是只能帶了一個小孫孫到這裡來曬太陽打盹的,現在他的老伴又出來了,就又有一肚子話要說。 然而他們還想到那個已經走了的老伴,他們覺得有點荒涼,但這種感覺到底很淡漠,因為他們知道,那人不過是走了罷了,而他們自己也不過是前腳後腳的事情而已,特別是年長的那一個,他很抱怨,他說: 「唉,唉。 我認為他一定來招呼我了,可是他到底下曾來,不,他來過了,我曾經夢見他……」 話猶未完,第二個老頭子已吃了一驚,他把煙灰一磕,歪着腦袋用低聲說:「你夢見他?」 「是啊,我夢見他,他提一個竹籃去趕集,他說,大哥,你告訴我,今天的芋頭多少錢一斤?你看這夠多麼奇怪。 我怎麼就知道芋頭多少錢一斤呢?我忘記我是不是已經回答他,在夢裡也忘記他是已經走了的人了,不然。 我一定問問他那邊的情形是怎樣。 兄弟,你說,這是個哪樣兆頭?芋頭是吉祥的呢,還是不吉祥的呢?」 於是他們就說起夢話來了,這個也是夢。 那個也是夢,拿夢來解釋一切,一切也都是夢了。 最後他們又把話題回到那個已經走掉的人身上。 於是又說到一些走了多年的人,說到過去的好年頭,說到現今的世道,說現今的年青人已完全不是他們當年那樣子了,他們看著不順眼,但願意趕快把眼睛閉起來,於是,舊話重提,那個年紀較小的老頭子又提議道:「大哥,我們兩個再來打賭吧,我們看到底誰走在前邊。 」 「還用打什麼賭嗎?」另一個回答。 「麥前麥後,谷秋豆秋,是收穫老頭子的時候啊,我今年秋後不曾走,明年麥後是非走不行了。 」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那邊兩個小孩子叫了起來,原來他們正在上馬石上作着蓋房子的遊戲,他們用土塊、破瓦、碎磚之類,在石頭上面費了很大的力氣要座一套房子。 他們玩得非常高興,等到房子已經建築成功,他們正想招呼兩個老頭子過來看看,並希望從而個老人口裡聽到誇獎時,不料偶一不慎,一舉手間就把一件艱難工程破壞了。 等到兩個老頭子都急忙走來時,只見上馬石上一堆零亂的瓦礫,他們都笑了。 看看時候已經不早,車門前面已是一地陰影,秋末的西風也已有些涼意,兩個老頭子便向孩子們道:「好孩子,我們趕快走吧。 」孩子們卻固執要重興他們的工程,老頭子則安慰去他們,說等明天這裡重見太陽時再來建一套更好的房子。 老人手裡各牽一個小孫孫,慢慢地向那條寬大衰老的巷裡走去,又各自走進了低矮的大門。 這時候雖然已近日夕,但在田間工作的還不曾歸來,村井上也還沒有人牽了牲畜去飲水,只有秋風吹起幾個小小旋風,在這多灰沙的街上、巷中,家家門口,忽出忽沒地連翩巡行。 山 水 李廣田 第30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白話散文集粹》
第3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