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我同你相處的最後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還未凋零,長長的葉子要同粉牆爭高,把濃重的綠影送到窗前。 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對著蔣堅忍着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一面閲讀,一面札記,準備把日本侵華的無數事件─—自明代倭寇擾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戰─—一一用漫畫寫出,編成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照《護生畫集》的辦法,以最廉價廣銷各地,使略識之無的中國人都能瞭解,使未受教育的文盲也能看懂。 你的小主人們因為杭州的學校都遷移了,沒有進學,大家圍着窗前的方桌,共同自修幾何學。 你的主母等正在東室裡做她們的縫紉。 兩點鐘光景忽然兩架敵機在你的頂上出現。 飛得很低,聲音很響,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正在石門灣的上空兜圈子。 我知道情形不好,立刻起身喚家人一齊站在你的牆下。 忽然,砰的一聲,你的數百塊窗玻璃齊聲叫喊起來。 這分明是有炸彈投在石門灣的市內了,然我還是猶豫未信。 我想,這小市鎮內只有四五百份人家,都是無辜的平民,全無抗戰的設備。 即使暴敵殘忍如野獸;炸彈也很費錢,料想他們是不肯濫投的,誰知沒有想完,又是更響的兩聲,轟!轟!你的牆壁全部發抖,你的地板統統跳躍,桌子上的熱水瓶和水煙筒一齊翻落地上,這兩個炸彈投在你後門口數丈之外!這時候我家十人準備和你同歸於盡了。 因為你在周圍的屋子中,個子特別高大,樣子特別惹眼,是一個最大的目標。 我們也想離開了你,逃到野外去。 然而窗外機關槍聲不斷,進出去必然是尋死的。 與其死在野外,不如與你同歸於盡,所以我們大家站着不動,幸而炸彈沒有光降到你身上。 東市南市又繼續砰砰地響了好幾聲。 兩架敵機在市空盤旋了兩個鐘頭,方纔離去。 事後我們出門探看,東市燒了房屋,死了十餘人,中市毀了涼棚,也死了十餘人。 你的後門口數丈之外,躺着五個我們的鄰人。 有的腦漿進出,早已殞命。 有的吟呻叫喊,伸起手來向旁人說:「救救我呀!」公安局統計,這一天當時死三十二人,相繼而死者共有一百餘人。 殘生的石門灣人疾首蹙額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陸了,明天還要來呢,我們逃避吧!」是日傍晚,全鎮逃避一空。 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鄉,有的扶老攜幼,搭小舟入鄉。 四五百份人家門戶嚴扃,全鎮頓成死市。 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親戚蔣氏兄弟一齊趕到並且放了一隻船來。 我們全家老幼十人就在這一天的灰色的薄暮中和你告別,匆匆入鄉。 大家以為暫時避鄉,將來總得回來的。 誰知這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日呢? 我猶記得我同你快別的最後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鄉間已經避居九天了。 九天之中,敵機常常來襲。 我們在鄉間望見它們從海邊飛來,到達石門灣市空,從容地飛下,公然地投彈。 幸而全市已空,他們的炸彈全是自費的。 因此,我們白天都不敢出市。 到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東西。 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陳寶,黑夜出市,回家取書,同時就是和你訣別。 我走進你的門,看見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餘扇玻璃窗緊緊地閉着,全部寂靜,毫無聲息。 缺月從芭蕉間照着你,作淒涼之色。 我跨進堂前,看見一隻餓瘦了的黃狗躺在沙發椅子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突然起身,給我嚇了一跳。 我走上樓梯,樓門邊轉出一隻餓瘦了的老黑貓來,舉頭向我注視,發出數聲悠長而無力的叫聲,並且依依在陳寶的腳邊,不肯離去。 我們找些冷飯殘菜喂了貓狗,然後開始取書。 我把我所歡喜的,最近有用的,和重價買來的書選出了兩網籃,明天飭人送到鄉下。 為恐敵機再來投燒夷彈,毀了你的全部。 但我竭力把這念頭遏住,勿使它明顯地浮出到意識上來,因為我不忍讓你被毀,不願和你永訣的!我裝好兩網籃書,已是十一點鐘,肚裡略有些饑。 開開櫥門,發見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玫瑰燒酒,就拿到堂西的書室裡放在「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的對聯旁邊的酒桌子上,兩人共食。 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 我發現她嚼花生米的聲音特別清晰而響亮,各隆,各隆,各隆,各隆……好像市心裡演戲的鼓聲。 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雖然地振響,滿間屋子發出回聲。 這使我感到環境的靜寂,絶對的靜寂,死一般的靜寂,為我生以來所未有。 我拿起電筒,同陳寶二人走出門去,看一看這異常的環境,我們從東至西,從南到北,穿遍了石門灣的街道,不見半個人影,不見半點火光。 但有幾條餓瘦了的狗躺在巷口,見了我們,勉強站起來,發出幾淒慘的憤懣的叫聲。 只有下西弄裡一家鋪子的樓上,有老年人的咳嗽聲,其聲為環境的寂靜所襯托,異常清楚,異常可怕。 我們不久就回家。 我們在你的樓上的正寢中睡了半夜。 天色黎明,即起身入鄉,恐怕敵機一早就來。 我出門的時候,回頭一看,朱欄映着粉牆,櫻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緊緊地關閉着,在黎明中反射出慘淡的光輝。 我在心中對你告別:「緣緣堂,再會吧!我們將來再見!」誰知這一瞬間正是我們的永訣,我們永遠不得再見了! 第13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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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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