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虛度。 前車可鑒!到我手裡決不放它空過了。 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 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的舉行。 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遊。 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閙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 而對於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後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 然而情形與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 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 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直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 而對於春,又並非像昔日對於秋的無感覺。 我現在對於春非常厭惡。 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鬥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後地滋生繁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痴,無過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着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 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啊!你也來反覆這老調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的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 你何苦也來反覆這老調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們的後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 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 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着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 古來無數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 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願歡喜讚歎一切的死滅。 對於死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 」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徵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 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 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 就是我們閲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 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 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郎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 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 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 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於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 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 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瀰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着冰雹的秋雨。 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1929年。 學畫回憶 豐子愷 我七八歲時入私墊,先讀《三字經》,後來又續《千家詩》。 《千家詩》每頁上端有一幅木板畫,記得第一幅畫的是一隻大象和一個人,在那裡耕田,後來我知道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圖。 但當時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看上端的畫,比讀下面的「雲淡風輕近午天」有趣。 我家開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務討些顏料來,溶化在小盅子裡,用筆蘸了為書上的單色畫着色,涂一隻紅象,一個藍人,一片紫地,自以為得意。 但那書的紙不是道林紙,而是很薄的中國紙,顏色塗在上面的紙上,滲透了下面好幾層。 我的顏料筆又吸得飽,透的更深。 等得着好色,翻開書來一看,下面七八頁上,都有一隻紅象、一個藍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12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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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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