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他們正在恨不能投胎白種父母,生來紅毛碧眼,一對大奶頭大屁股,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哭笑起來,胸部起伏膨脹,像Mae West一樣呢。 總而言之,今日中國碰着倒霉時候,說來說去是海軍的不是。 什麼時候中國造得幾座無畏艦,去轟擊倫敦大阪,中國女子也就美起來,中國點心也就好吃了。 」 柳:「我所要指明的就是這一點。 世上道理原來差不多,只怕常人不肯看到底。 看到底處,中外都是一樣的。 中外女裝都是打扮給男人看的,等於雄鷄、雄孔雀的羽毛是打扮給母鷄、母孔雀看的。 這樣一來,不又是天地生育的一樁尋常道理,哪裡有什麼高下‧西洋人也是人,中國人也是人。 中國夫婦吵架,西洋夫婦也吵架,中國女人好說閒話,西洋女人也一樣好說閒話,中國女人管飯菜,西洋女人也把烹飪術叫做『the way to reach a man』s heart’。 你常看電影就明白了。 烹飪如此,詩文也何嘗不如此‧記得民國二十四年,中國戲劇詩文在外國大出風頭。 梅蘭芳受聘游俄演藝,劉海粟在歐洲開現代中國藝展,熊式一把《紅鬃烈馬》譯成英文,在倫敦演了三個多月,博得一般人士之稱賞。 在上海又有德人以德文唱演《牡丹亭》,白剋夫人又把《水滸傳》譯成英文,牛津某批評家稱施耐庵與荷馬同一流品,德人也譯《金瓶梅》,稱為傑作。 我讀了英人《紅鬃烈馬》的序文,說他讀到『賞雪』enjoy the snow二字就恍惚着了迷,說雪可以賞,又可開宴來賞,這真是中國人的特色了。 然而中國人卻莫名其妙,若說是假捧場的,那麼戲一演三個多月,又非作假得來,若說是真的,到底中國戲中國畫好在哪裡,又說不出,總覺得杯弓蛇影,稀奇古怪,狐疑起來。 」 柳夫人:「你也別多怪,現代左派青年不是《西廂記》、《牡丹亭》的,你怪他作甚‧至于杜甫、李白,他們真看不在眼內,他們只認宣傳是文學,文學是宣傳,頂好是專做白話長短句,才叫做好詩呢!」 柳:「據我看來,還是書沒有讀通所致。 西洋文學固然也有勝過中文之處,但是西洋文學一讀死了,中國文學也就懵懂起來。 他們讀過幾本西洋戲劇,便斤斤以為西洋戲劇就是天經地義,凡與不同者,都不能算為戲劇。 譬如講戲劇結構之謹嚴,劇情之緊湊,自然《牡丹亭》不及《少奶奶的扇子》,或《傀儡家庭》。 但是必執此以例彼,便是執一不通。 《牡丹亭》本來不是一夜演完的。 西洋戲劇以劇情轉折及會話為主,中國戲劇以詩及音樂為主,中國戲劇只可說是opera歌劇,不是drama,以戲劇論歌劇自然牛頭不對馬嘴。 你看中國人演劇常演幾出,就跟西洋音樂會唱operatic selections相同。 戲劇多少是感人理智的,歌劇卻是以聲色樂舞合奏動人官感的。 如把這一層看清,也就不至于徒自菲薄。 要在中國發展新文學新戲劇是可以的,但是對於舊體裁也得認清才行。 又如小說,哪裡有什麼一定標準,凡是人物描寫得生動,故事講得好聽,便是好小說。 我曾聽中國思想大家說《紅樓夢》不及陀斯妥耶夫斯基,心裡真不服,恐怕還是這一派食洋不化,執一拘泥的見解吧。 其實我們讀西洋文學,喘着氣趕學他們的皮毛,西洋人卻沒有這樣拘泥執一,時時發展,無論傳記、長短篇小說,都是這樣變動、試驗,因這一點自由批評的精神,所以他們看得出中國詩文的好處,而我們反自己看不見,棄如敝屣了。 」 柳夫人:「你發了這一套牢騷,喉嚨怕幹了吧?」 柳夫人立起,倒一碗茶給柳先生喝。 又要倒一碗給朱先生,卻見朱先生已經鼾鼾入夢了。 他們舉頭一看,明月剛又步出雲頭。 柳夫人輕輕地拿一條洋氈把朱先生露在椅上的腳腿蓋上。 第9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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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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