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柿樹。 柿子好吃,這是最主要的因由。 柿樹不招蟲害,任何害蟲病菌都難以近身,大約是柿樹特有的那種澀味構成了內在的天然抗拒,於是便省去了防蟲治病的麻煩,也不擔心農藥殘留的後患。 柿樹又很堅韌,几乎與榆槐等柴樹無異,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護。 庭院裡可以栽植,水肥優良的平川地裡可以茁壯成長,土瘠水缺的乾旱的山坡上礆畔上同樣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樹也畏怯的紅石坡樑上,柿樹仍可長到合抱粗。 按照習慣或者說傳統,几乎沒有給柿樹施肥澆水的說法。 然而果實柿子卻不失其甘美。 在柿樹家族裡,種類頗多。 最大個兒的叫虎柿,大到可稱出半斤。 虎柿必須用慢火溫水浸泡,拔去澀味兒,才香甜可口。 然慢火的火功和溫水的溫度要隨機變換,極難把握,稍有不當就會溫出一鍋僵澀的死柿子,甭說上市賣錢,白送人也送不出去。 再說這種虎柿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能存放,溫熟之後即賣即食,隔三天兩日尚可,再長就壞了,屬於典型的時令性水果。 還有一種民間稱為義生的柿子,個頭也比較大,果實變紅時摘下,擱置月餘即軟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 麻煩的是軟化後便需儘快出手,或賣錢或送親友或自家享受,稍長時間便皮兒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長途運送都是比較難以解決的問題。 再有一種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實較小,一般不超過半兩,儘管味道與火晶柿子無甚差異,卻多核兒,成為重大的彈嫌之弊,所以不被鍾愛,几乎遭到淘汰而絶種,反正我已多年不見此物了。 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樹家族中逐漸顯出優長來,已經成為獨透柿族的王牌品種了。 火晶。 真是一個熱烈而又令人富於想像的名字。 火是這種柿子的色彩,單一的紅,紅的程度真可以用「文革」中用濫了的詞兒「紅彤彤」來形容來喻示。 我在驪山南麓的嶺坡上見到過那種堪稱紅彤彤的景觀,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樹,葉子已經落光掉淨了,枝枝椏椏上掛滿繁密的柿子,紅溜溜或紅彤彤的,蔚為壯觀,像一片自然的火樹。 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約由此而自然產生,晶也就無需闡釋或猜想了。 把火的色彩與晶字連結起來,便成為民間命名的高雅一種,恐怕只有民間的智者才會創造出這樣一個雅俗共賞的柿子的名字來。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義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個重兩余,無核。 在樹上長到通體變成橙黃時摘折下來,存放月餘便軟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農戶甚至可以保存到春節以後,仍不失其新鮮甘美的原味。 食時一手捏把兒,一手輕輕捏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那薄皮兒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現出鮮紅鮮紅的肉汁,軟如蛋黃,卻不流,吞到口裡,無絲無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兒。 鄉間小販擺賣火晶柿子的攤位上,常見蜜蜂嗡嗡盤繞不去,可見其誘惑。 關中盛產柿子,尤以驪山為代表的臨潼的火晶柿子最負盛名。 一種名果的品質,決定於水土,這是無法改變的常識。 我家居驪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間流着一條倒淌河灞水,形成一條狹窄的川道,俗稱灞川,逆水而上經藍田的五十里進入王維的輞州。 由我祖居的老屋涉過灞水走過平川登上驪山南麓的坡道,大約也就半個小時。 水土和氣候無大差異,火晶柿子的品質也難分上下,然而形成氣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臨潼。 大約是「文革」後期,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攜妻引子到西安,參觀兵馬俑往來的路上,王子發現路邊有農民擺的火晶柿子小攤,問及此果,陪隨人員告之。 回到西安下榻處,有心的接待人員已經擺放好一盤經過精心挑選的火晶柿子,並說明吃法。 王子生長在熱帶,未見過亦未吃過北方柿子並不足怪,恰是這種中國關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讚賞不絶,直到把一盤火晶柿子吃完,仍然還要,不顧斯文且不說了,連陪隨人員的勸告食多傷胃也任性不顧。 果然,塞了滿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閙起肚子來,引起各方緊張,直接報告北京有關領導,弄出一場虛驚。 王子雖然經歷了一個難受的夜晚,離開西安時仍不忘要帶走一籃火晶柿子。 這個真實的傳聞流傳頗廣。 在關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賓的果盤,而且是高貴的王子,確實令當地人始料不及。 想來也不足奇,向來都是物以稀為貴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到與臨潼連界的藍田縣查閲縣誌時發現,清末某年,關中奇冷,柿樹竟然死絶了。 我得到一個基本常識,柿樹原來耐不得嚴寒的。 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樣的程度,卻是無法判斷的,那時怕是連一根溫度計也沒有。 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頭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寫作《白鹿原》的時候,這年冬天凍死了一批柿樹,我至今記得這年冬天的最低溫度為零下十四度,持續了大約半月左右,這是幾十年來西安最冷的一個冬天。 村子裡許多農戶剛剛掛果的葡萄統統凍死了,好多柿樹到春末夏初還不發芽,人們才驚呼柿樹被凍死了。 我也便明白,清末凍死柿樹的那年冬天「奇冷」的程度,不過是零下十幾度而已。 第13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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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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