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一塊平板,船家就蹲在那裡切肉煮菜。 此外是搖櫓人站着搖櫓的地方。 櫓左右各一把,每把由兩個人服事,一個當櫓柄,一個當櫓繩。 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來的躺在困桶裡,放在翹起的後艄,能夠走的就讓他在那裡爬,攔腰一條繩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裡去。 後艄的一旁露出四條棍子,一順地斜並着,原來大概是護船的武器,後面轉變成裝飾品了。 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門板柱都用廣漆,所以沒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種難受的桐油氣味。 廣漆的東西容易擦乾淨,船旁邊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懶惰,船就隨時可以明亮爽目。 從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轎子嫌吃力,就喚一條快船坐了去。 在船裡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煙,甚至抽大煙。 只是城裡的河道非常臟,有人家傾棄的垃圾,有染坊裡放出來的顏色水,淘米淨菜洗衣服涮馬桶又都在河旁邊干,使河水的顏色和氣味變得沒有適當的字眼可以形容。 有時候還浮着肚皮脹得飽飽的死貓或者死狗的屍體。 到了夏天,紅裏子白裏子黃裏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觀。 蘇州城裡河道多,有人就說是東方的威尼斯。 威尼斯像這個樣子,又何足羡慕呢?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裡舒服,以外盡不妨馬虎,而且習慣成自然,那就連抬起手來按住鼻子的力氣也不用花。 城外的河道寬闊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鄉各鎮去,或逢春秋好日子遊山玩景,以及幹那宗法社會裡的重要事項——上墳,喚一條快船去當然最為開心。 船家做的菜是菜館比不上的,特稱「船菜」。 正式地船菜花樣繁多,菜以外還有種種點心,一頓吃不完。 非正式地做幾樣也還是精,船家訓練有素,出手總不脫船菜的風格。 拆穿了說,船菜所以好就在於只準備一席。 小鑊小鍋,做一樣是一樣,湯水不混和,材料不馬虎,自然每樣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還覺得饞涎欲滴。 倘若船家進了菜館裡的大廚房,大鑊炒蝦,大鍋煮鷄,那也一定會有坍台的時候的。 話得說回來,船菜既然好,坐在船裡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談笑,玩它個夜以繼日,於是快船常有求過于供的情形。 那時候,游手好閒的蘇州人還沒有識得「不景氣」的字眼,腦子裡也沒有類似「不景氣」的想頭,快船就充當了適應時地的幸運兒。 除了做船菜,船家還有一種了不得的本領,就是相罵。 相罵如果只會防禦,不會進攻,那不算希奇。 三言兩語就完,不會像藤蔓似的糾纏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 純是常規的語法,不會應用修辭學上的種種變化,那就即使糾纏不休也沒有什麼精采。 船家與人家相罵起來,對於這三層都能毫無遺憾,當行出色。 船在狹窄的河道里行駛,前面有一條鄉下人的柴船或者什麼船冒冒失失地搖過來,看去也許會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罵的口吻進攻了,「你瞎了眼睛嗎?這樣橫衝直撞是不是去趕死?」諸如此類。 對方如果有了反響,那就進展到糾纏不休的階段,索性把搖櫓撐篙的手停住了,反覆再四地大罵,總之錯失全在對方,所以自己的憤怒是不可遏制的。 然而很少罵到動武,他們認為男人盤辮子女人扭胸脯不屬於相罵的範圍。 這當兒,你得欣賞他們的修辭的才能。 要舉例子,一時可記不起來,但是在聽到他們那些話語的時候,你一定會想,從沒有想到話語可以這麼說的,然而惟有這麼說,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種種成分。 編輯人生地理教科書的學者只怕沒有想到吧,蘇州城裡的河道養成了船家相罵的本領。 他們的搖船技術是在城裡的河道訓練成功的,所以長處在於能小心謹慎,船與船擦身而過,彼此絶不碰撞。 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風固然也會拉縴,遇到順風固然也會張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別種船上的駕駛人來,那就不成話了。 他們敢於拉縴或者張篷的時候,風一定不很大,如果真個遇到大風,他們就小心謹慎地回覆你,今天去不成。 譬如我去上墳必須經過石湖,雖然吳瞿安先生曾做詩說石湖「天風浪浪」什麼什麼以及「群山為我皆低昂」,實在是個並不怎麼闊大的湖面,旁邊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陰曆八月十八,許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燒香的。 船家一聽說要過石湖就抬起頭來看天,看有沒有起風的意思。 到進了石湖的時候,臉色不免緊張起來,說笑都停止了。 聽得船頭略微有汩汩的聲音,就輕輕地互相警戒,「浪頭!浪頭!」有一年我家去上墳,風在十點過後大起來,船家不好說迴轉去,就堅持着不過石湖。 這一回難為了我們的腿,來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墳。 現在來說紹興人的「噹噹船」。 那種船上備着一面小銅鑼,開船的時候就噹噹噹當敲起來,算是信號,中途經過市鎮,又噹噹噹當敲起來,招呼乘客,因此得了這奇怪的名稱。 我小時候,蘇州地方沒有那種船。 什麼時候開頭有的,我也說不上來。 直到我到角直去當教師,才與那種船有了緣。 船停泊在城外,據傳聞,是與原有的航船有過一番鬥爭的。 航船見它來搶生意,不免設法阻止。 但是「噹噹船」的船伕只知道硬幹,你要阻止他們,他們就與你打。 第1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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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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