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蔡先生不幸,是因為輝煌的北大隻有他執掌的時候存在。 校以人名,這本身並非正常的情況。 正常的情況是應當創設一套完整的制度,讓它在創始人離開之後依然能夠按部就班地運轉。 但是,中國的環境沒有為蔡元培提供這麼一個條件。 北大離不開蔡元培,是蔡元培的驕傲,也是北大的悲哀。 環顧世界各大名校,沒有哪位校長對他所供職的大學產生的如此深刻的影響,也沒有哪所大學像北大一樣如此深刻地依賴一位校長。 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北大,能夠架構人格平台的校長恐怕只有馬寅初一人——而馬寅初的人格已經不再受到官方的尊重,所以,他更不能夠完成蔡元培先生的使命。 在後半個世紀裡,北大既缺乏人格平台,又沒有制度平台來保障,其狀況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世紀之交,我們才發現我們最需要的還是蔡元培。 而需要蔡元培的北大是可憐的北大,就像瘸子離不開枴杖一樣,只能說明北大仍然沒有制度來保障。 一百年了,北大依然只有蔡元培先生的資源可以吸取,北大沒有創造更豐富更充足的資源供給中國社會,這難道不是一種恥辱嗎? 蔡元培先生在北大期間,北大學生運動開始萌芽。 他與學生運動的關係,一直被後人所誤解。 許多人把他描述成學生運動的積極支持者,這是對歷史的改寫。 蔡元培本人並不支持學生運動,從「五四」運動一開始,他就對群眾的運動的負面作用有清醒的認識,對過度參與政治活動傷害學術研究和大學獨立有清醒的認識。 當時的一名北大學生曹建對「五四」時蔡元培先生的言行有生動的回憶:學生被捕之後,大家聚集在三院禮堂裡,束手無策。 忽然聽見腳步聲從外面傳來,眾人仰首張望,原來是蔡元培校長。 一群學生害怕受到先生的斥責,另一些學生則歡呼,有的甚至放聲大哭。 先生從容走上講台,怡言溫詞地對大家說:「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 我寄以相當的同情。 」還沒有說完,全場呼聲雷動。 先生接著說:「我是全校之主,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 關於善後處理事宜也由我辦理,只希望你們聽我一句話就好了。 」這句話是什麼呢?就是「從明天起照常上課」。 而蔡元培先生自己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一文中也寫到:「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裡面,應以求學為第一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 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者,對於組織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 所以民國七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 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阻止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 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 」在蔡元培的辭職信中,他批評了北京的政治文化,認為它是一種毒素,會傷害接觸它的每一個人。 北大在這種毒素的包圍之下,生存是困難的。 同樣,蔣夢麟先生在《西潮》裡也詳細寫到蔡元培校長的態度:「他說,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閙學潮,但是學生們示威遊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 至于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 他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慾望恐怕難以滿足了。 這就是他對學生運動的態度。 有人說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閙風潮,那是太歪曲事實了。 」 蔡元培有一句名言「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 然而,兩者之間存在着一定的裂隙,這一裂隙有時小、有時大,隨着中國政治局勢的變化而變化,而並非先生所想象中的理想狀態。 兩者孰重孰輕呢? 學生運動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以及為學術而學術的理念之間有相當的矛盾之處。 蔡元培先生自己也並沒有完全找到一條真正的中庸之道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學生中掀起了反對日本軍閥侵略的怒潮。 當國民黨中央正在南京開會時,學生湧到中央黨部前面。 蔡元培先生挺身而出,向群眾宣講讀書與救國兩不忘的道理,首先得使自己成為抗日建國的有用人才。 不料因人聲嘈雜,先生的聲音又不很宏大,再加上許多學生並不認識先生,先生差點被莽撞的學生毆打。 先生因此深感學生運動領導權的失墮,為之極其惋惜。 其實,這就是現代大學精神的內在衝突:大學處在社會當中,怎樣做到既獨立於社會,又影響和引導社會?大學不是一個桃花源,大學與社會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尤其在近現代中國社會裡,現實環境相當惡劣,空談學術中立無異於緣木求魚。 蔡元培提倡的是一種超功利的關懷,這種關懷超乎于任何黨派、團體的利益之上,具有形而上的味道,是由人的與生俱來的對自由的渴望驅動的。 這種關懷的實施卻是相當困難的,像蔡元培先生這樣崇高人格的人才可能實踐它,因此,它的操作性就停留在一個很低的層面上。 其他的大學中人,都自覺不自覺地把介入現實與個我利益結合起來,使大學參與社會這一行為本身趨向于功利化。 蔡元培的心目中考慮的問題是:學生怎樣擔當公民義務?不是應不應該參加學生運動,而是以怎樣的心態參加學生運動。 第154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中國大陸散文》
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