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 」 「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嗎?」——可見孔子的知名度頗高。 子路答:「是」。 這個細高個冷冷的就來了一句:「既然是魯國的那個孔丘,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裡嘛」。 沒奈何,已經由綠林好漢改邪歸正到孔子門下的子路,只能按捺住火氣,轉過身去問另一位。 這一位魁梧雄桀,是個大塊頭。 大塊頭也反問子路:「你是誰?」 子路仍然是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 」 「你是孔丘的門徒嗎?」 「是。 」 現在又輪到大塊頭來教訓子路了:「天下混亂,舉世皆然。 誰能改變這種局面?我看你身體強壯,是個好莊稼漢。 與其跟隨孔子這樣的避人之士東奔西走,鼓唇搖舌,倒不如跟隨我們這些避世之士,躬耕壟畝的好!」 這裡我先解釋兩個詞。 什麼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擇人,就是避開那些昏庸無道的諸侯,而去尋找志同道合的有為之君,一同來重整乾坤。 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事嘛,不擇主,只要給富貴就幫他賣力,那是蘇秦張儀的作為。 孔子一心要的是救世,而不是個人富貴,所以他恓恓惶惶的馬車在縱橫阡陌間奔走揚塵,就是要避開身後的昏君而去尋找前面的明君。 什麼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礎上再跨一步,徹底冷了心,閉了眼,認定天下不可能有什麼諸侯還能與他一起改變這世界,於是徹底絶望;從而徹底不抱希望,回到田園中去,回到自己的內心中去,告別都市、政治與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 再回頭說子路被這兩人教訓得一愣一愣的,又要注意自己此時的身份,不能發作,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向孔子彙報。 孔子聽完,不盡的迷惘。 誰說這兩位隱士說得不對呢?這不也是孔子自己內心中常有的感觸嗎?但他歷盡艱辛,學而不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難道就此卷而懷之嗎?他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門徒三千,賢者七十二,就是為了培養一批隱士,或者懂文化的農夫嗎?於是他感慨萬端:「人總不能與鳥獸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啊,我不和蕓蕓眾生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共享歡樂共擔不幸,我又能和誰生活在一起呢?他們說天下無道,但不正因為天下混亂無道,才需要我們去承擔責任嗎?假如天下有道,還需要我們嗎?」 《論語》中的這一段,很傳神,兩千多年了,那條湯湯小河邊發生的這場爭論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似的。 這幾個人好像還在我們身邊。 我尤其為孔子感動。 他恓惶而寂寞,迷惘而執拗。 「志于道」的人越來越少了,不少人順應潮流,從而成了新貴,或成為新貴的紅人,其中甚至有他的門徒,比如那個頂善於察言觀色的弟子冉求。 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斷寶劍為鋤犁,平戎策換得種樹書,如長沮,桀溺;其中也有他的弟子,如樊遲。 樊遲向他問稼,問為圃,大概也是準備避世了吧。 望望眼前,路漫漫其修遠兮,看看身後,追隨者漸漸寥落。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道行不通了,我只能乘小船漂蕩到大海中去了。 到那時還能跟隨我的,可能只有一個仲由了吧! 這位可敬可嘆的老人,想憑自己個人的德行與魅力來聚集一批年輕人,讓他們傳道義之火,文化之火;拯民于水火,匡世于既顛,但年輕人不容易經受得了各種誘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我從未見過一個喜愛德行比得上喜愛美色的人。 「吾未見剛者」我未見過剛強的人「吾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我未見過喜好仁厭惡不仁的人「末聞好學者」沒聽說過好學的人。 這些話不也把他的三千弟子甚至七十二賢者都包括在內了嗎?要讓這些弟子們「無慾則剛」、「好德如好色」都不可能,更何況別人?韓非就曾刻薄尖酸地揶揄孔子,說憑着孔子那麼巨大的個人德行,不就只有七十子之徒跟隨他麼?而下等君主魯哀公卻能讓一國人都服從他,孔子本人也不得不向魯哀公臣服。 所以,人是多麼容易向權勢屈服,而向慕仁義的人是多麼少啊。 孔子此時的處境,真是令人同情。 但他更讓我們尊敬。 這就是他的那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殉道精神。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三軍可以更改主帥,匹夫卻不能逼他改變志向。 匹夫尚且不能奪志,更何況聖人之志,得天地浩然正氣,至大至剛,豈容玷污?天下一團漆黑了,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練就了貓頭鷹的眼睛,從適應黑暗而進于喜歡黑暗,為黑暗辯護,他們把這稱為提高了覺悟和認識,並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于在黑森林中佔據了一棵枝丫,又轉過頭來嘲笑別人不知變通。 而孔子,這位衰弱的老人卻在那裡一意孤行!我很喜歡「一意孤行」這個詞,很喜歡這個詞所指稱的那種性情與人格。 敢於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 第12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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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