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他喜歡坐在外面曬太陽,而且嘴裡總是低聲哼唱着小曲兒,聲音低得五步以外都難以聽見。 他面部表情有些麻木獃滯;他吃得很少,而且只吃麵包;他從未買過一個麵包圈兒吃,也沒喝過一杯酒;他也許從來也沒有積攢過一分錢,甚至也許連錢都不會數。 他十分平靜地看待着周圍的一切。 有時他親手喂東西給監獄裡的狗吃,我們監獄的人誰也沒有喂過那只狗。 一般說來,俄國人是不喜歡養狗的。 聽說他結過婚,甚至結過兩次;人們還說,他把孩子留在什麼地方了……至於他是因為什麼入獄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們大家都期待着他從我們這兒跑掉;然而不知是時機未到呢,還是因為他已經年邁,他卻沒有跑,仍繼續生活在我們中間,對周圍這種奇特的環境採取一種袖手旁觀的態度。 不過這是靠不住的,儘管有人也許覺得他實無逃跑之必要,逃跑對他並無好處。 然而,總的說來,和監獄生活相比,森林裡的流浪生活終究要算是天堂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無法相比的。 儘管艱難坎坷,但終究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啊!因此,任何一個俄國囚犯,不論他在哪兒蹲監,當春天第一道和煦的陽光照射下來時,他就會顯得有點春心蕩漾。 然而也並非每個囚犯都想逃跑,可以肯定地說,由於逃跑很困難,而且要對其後果負責,一百個囚犯當中敢於冒此風險的也不過只有一人而已;其餘的九十九人雖然也幻想著如何逃跑和往哪兒逃跑,但也只不過是拿這種願望,拿想象中的逃跑的可能性來安慰安慰自己的靈魂罷了。 有的人只能回味自己過去曾如何逃跑……我現在說說那些已判過刑的人們。 這些人當中,經常想逃跑和最想逃跑的當然也只是那些候審犯人。 那些判了刑的犯人只是在入獄初期才想逃跑。 一個囚犯,當他度過兩三年的苦役生活後,便開始珍惜這段度過的時光,於是他漸漸暗自下定決心:寧肯按照法律程序服完自己的刑期,寧肯出獄後被發配到流放地,也不願冒此風險,因為一旦失敗,他就會遭到毀滅。 而失敗是完全可能的。 十個人當中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已判過刑的犯人中只有那些刑期很長的犯人才常常想越獄潛逃。 十五年,二十年,似乎是最長的刑期了,被判處這種長期徒刑的人總是幻想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使他們已經服完了十年苦役,也仍是如此。 最後,臉上的烙印也是妨礙他們冒險潛逃的部分原因。 改變命運——已成了一句術語。 在審訊一個逃亡犯時,若問他為什麼潛逃,他就回答說: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個稍微有點文縐縐的字眼的確很確切地表達了這個意思。 任何一個囚犯其實並非想要完全獲得自由,——他曉得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想要落到另外一個機關,或者被送到流放地,或者在流浪中因犯下新的罪行而重新受審,——一句話,不論落到什麼地方都行,只是不要再回到已經使他厭倦了的那個老地方,不要再回到原來的監獄。 這些逃亡者,如果在整個夏天都找不到一個適于過冬的好地方,如果,比方說,碰不到一個出於私心而願意窩藏逃犯的人,最後,如果他們甚至通過兇殺手段也不能給自己弄到一張可以在各地自由居住的身份證,——那麼,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如果不被抓住的話)在入秋以前,就會成群結隊地回到城裡來,回到監獄中來,作為無業游民在獄中過冬,當然他們並不放棄這樣的希望:明年夏天再度逃跑。 春天對我也發生了影響。 我記得,有時我從木樁柵縫隙裡貪婪地向外窺視,或者把頭靠在木樁柵上,久久地佇立在那兒,貪婪地、一個勁兒地凝視着我們要塞圍牆上的青草如何變綠,遠方的天空如何變得越來越藍。 我心中的不安和煩惱與日俱增,我對監獄越來越痛恨了。 作為一個貴族,我在頭幾年經常感受到的囚犯們對我的敵視,使我無法忍耐,這種敵視毒害了我的一生。 頭幾年我常常住院,雖然並無任何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想離開監獄,擺脫掉那種根深蒂固的、且又無法和解的普遍的敵視。 「就是你們這些鐵嘴鋼牙,把我們啄吃光了!」——囚犯們都這樣說我們。 我非常羡慕那些平民出身的囚犯,他們一入獄就立刻變成大夥的同伴。 因此,春天、自由的幻影、自然界中那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也就更加使我感到惆悵,使我感到心煩意亂。 在大齋期末尾,大約是在第六周,輪到我做齋戒祈禱。 從第一周起,全獄的囚犯就被值勤班長根據齋期的周數分為七個班,每班三十人,輪流做齋期祈禱。 我很喜歡齋戒周。 做齋戒祈禱的人可以不出工。 我們到離監獄不遠的一個教堂去做祈禱,每天去兩、三次。 我好久沒有去過教堂了。 我從遙遠的童年時代起就非常熟悉這種大齋期儀式,那莊嚴的祈禱,那一躬到地的磕頭跪拜——這一切都在我心中激起了對那久遠的往事的回憶,使我回想起少年時代的一些印象。 我記得一大清早,當我們踏着夜間上了凍的地面,由荷槍實彈的衛兵押送着到上帝之家去時,我感到非常高興。 第8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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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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