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醫生插嘴說,「你回來,我們都會很高興的。她有些家務事要辦,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曼內特醫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機會請求跟你談一談的。」
空白。沉默。
「是麼?」醫生說,顯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過來,說吧。」
椅子拉過來了,但他卻發現要說下去並不那麼容易。
「我跟你們家能有密切的關係,曼內特醫生,我很高興,」他終於開了口,「時間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話題不至于一一」
醫生伸出手來制止他,他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醫生又回到了話題,說:
「是要談露西麼?」
「是的。」
「我任何時候談起她心裡都不好過。一聽見你用那種調子談起她就更難受,查爾斯·達爾內。」
「我這是熱烈的崇敬、真誠的膜拜和懇切的愛情的聲音,曼內特醫生!」他恭順地說。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話。我對你應當公正,我相信你的話。」
他顯然很不安,而這不安又顯然是由於不願提起這個話頭,因此查爾斯·達爾內猶豫了。
「要我繼續說下去麼,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說吧。」
「你估計到了我要說的話,雖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說這話時有多麼認真,我的感情有多麼認真,因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願和這心願長期壓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懼和不安。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對你的女兒愛得痴迷、深沉、無私和忠貞,只要世界上還有愛,我就要愛她。你也曾戀愛過的,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醫生扭開了臉坐著,眼睛望着地上。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別提那事,先生!別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讓我想起過去!」
他的叫喊像是確實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話說完後許久仍然迴蕩在查爾斯·達爾內的耳裡。他伸出手做了個手勢,彷彿是哀求達爾內別可說下去。達爾內作了這樣的理解,便再也沒出聲。
「請你原諒,」過了一會兒,醫生壓低了嗓子說,「我並不懷疑你愛露西,我可以讓你滿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轉過身來,卻沒有看他,也沒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髮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談過了麼?」
「還沒有。」,
「也沒有給她寫信麼?」
「從來沒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於考慮到他的父親,要裝作不知道這一點是狹隘的。她的父親對你表示感謝。」
他伸出手來,眼睛卻不配合。
「我知道,」達爾內尊重地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呢,曼內特醫生。我每天都看見你們倆在一起,你跟曼內特小姐之間這種不尋常的、動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環境之下培養出來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間,能夠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見。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心裡除了一個逐漸成年的女兒的感情和孝心之外,還有她嬰兒時期的全部的愛和依賴。我知道,因為她從小沒有父母,現在已把她成年後的全部忠誠、熱情和性格奉獻給了你,還加上對早年失去的父親的信賴和依戀。我完全知道,即使你從今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身邊,你在她的眼裡也難以具有比跟她長期相處的你更神聖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着你時,那摟着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嬰兒的、姑娘的,也是婦女的。我知道,她在愛你時,看到了跟她同齡的母親,也在愛着她;看到了跟我同齡時的你,也在愛着我。她愛她心碎的母親,她愛那經歷了可怕的考驗和成功的恢復過程的你。我自從在你家跟你相識之後日夜見到的便是這一切。」
她的父親垂頭坐著,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動跡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親愛的曼內特醫生,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為一個神聖的光圈所籠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現在也還感到)把我的愛情(甚至是我的愛情)介入你倆之間是要用一種不配觸動你的歷史的東西去觸動它。但是我愛她。上天作證,我是愛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親傷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達爾內說,醫生那傷心的口氣在他耳裡帶著責備的調子,「如果我有這樣的幸運能娶了她,可別以為我會在某一天違背我現在的話,把你倆分開。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裡考慮着這種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遙遠的將來,卻隱藏在心裡,如果我有這樣的心思,有這祥的想法,我現在就沒有資格觸摸這只榮耀的手。」
說著他伸出手來,放到了醫生手上。
「不,親愛的曼內特醫生,我跟你一樣是自願流放離開法國的,跟你一樣是被法國的瘋狂、迫害和苦難趕出來的,跟你一樣是努力靠自己的勞動在國外生活,而且相信將來會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對你忠誠,至死不渝。我不會影響到露西做你的女兒、侶伴和朋友的特權的。我要幫助她,使她跟你更親密,如果還能更親密的話。」
他的手還挨着她父親的手。她的父親並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觸摸。過了一會兒,更把雙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從談話以來第一次抬起頭來。他臉上顯然有一種內心鬥爭的表情。他在壓抑着那偶然露頭的陰沉的懷疑和恐懼。
「你的話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漢氣概,查爾斯·達爾內,我衷心地感謝你。我要向你敞開我整個的心——或是差不多敞開。你有理由相信露西愛你麼?」